当我们谈论流行文化:孩子的蒸汽波和父母的星星美展

作者:董晶晖
2020-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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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谈谈关于流行文化的个人想法。

此次动笔缘起于近日公开的《黑神话:悟空》 演示 demo。该游戏在业界引起不小的轰动。再联想到几年前动画长片《西游记之大圣归来》。西游记这个传统经典题材,开始重新焕发生机。而往更大的层面去看,这似乎预示着中国流行文化将要走向世界,如同四十年前,世界流行文化走向中国一样。

近几年来,我们不断地强调要打造自己的文化内容,要创造出可媲美西方流行文化符号的作品。而现实不断告诉我们,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任务。创造流行文化,这个行为本身就可能是一个伪命题。而对于我自己来说,与其急于思索如何创造,我可能愿意花更多时间,回头去看看我们的父辈,我们父母所处的那一个时代。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发现过去对于我们的影响,远比想象中要大。那个年代也在不断地给予我新的启示。

01

“我们试图挣脱父辈的影响,如同我们的父辈。”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经济市场的开放。各类文化产品的涌入,丰富了民众的视野,冲击着传统的审美习惯。人们在这个大潮中,逐渐了解并喜爱上不同的艺术形象,以及各类文化的视觉符号。

在这之前,我国的文艺作品是基于统一的语境框架,具有很强的工具性。由于改革开放,当代艺术经过了商品经济的洗礼,开始摆脱大语境叙事的桎梏,逐渐面向多元化、个人化

其中的标志性事件,便是 1970 年末出现的“星星美展”。它最初是由黄锐、马德升、钟阿城、曲磊磊、王克平、严力、薄云(李永存)、李爽、毛栗子、杨益平等人发起。共举办了两届。

1979 年的第一届星星美展

不同于当年非常正式的美术馆展览,第一届星星美展举办地是在中国美术馆外的公园。这批艺术家号召绘画应该回归到创作本身。艺术家们这样写道:

世界在不断缩小,每一个角落都留有人类的足迹,不再有新的大陆被发现。今天,我们的新大陆就在我们自身。一种新的角度,一种新的选择,就是一次对世界的掘进。

现实生活有无尽的题材。一场场深刻的革命,把我们投入其中,变幻而迷蒙。这无疑是我们艺术的主题。当我们把解放的灵魂同创作灵感结合起来时,艺术给予生活以极大刺激。我们决不会同自己的先辈决裂。正如我们从先辈那儿继承下来的,我们有辨认生活的能力,及用于探索的精神......

这种呼唤,在当年无疑是振聋发聩。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开始转向新的艺术形式,学习新的理论知识。外来主义不断被人本土化。所有事物都开始发生变化,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让人欣喜、欢呼,亦或沮丧、焦虑。我们的父辈,试图走出他们“父亲”的影响。

在这种环境下,很多经典事物开始被解构。比如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以游戏像素画的形式,出现在冯梦波的《游戏结束》系列中;岳敏君画中大笑的人群,消解了历史场所的严肃性;经典的工农兵形象,成为了王广义政治波普作品中的对象。这些新的角度,展示了艺术家的自我表达。与之伴随的,则是各种艺术团体,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全国各地出现。

冯梦波《游戏结束》1992

岳敏君《自由引导人民》1995

然而,当一个事物的发展,开始基于重构、怀疑、调侃、否定。那么它的走向,将会愈发偏激。而恰恰是这种偏激,是它继续前进的燃料。这最终会导致曲高和寡,乃至虚无。

随着肖鲁在中国现代艺术展射出的一发子弹,中国当代艺术的理想主义走向了落幕。而这种盛极而衰的情景,同样出现在 1994 年魔岩三杰的红磡演唱会。90 年代,是一个消费主义被全面接受的年代,当代艺术走向了玩世主义、调侃主义。作为普通人,我们喜爱上了好莱坞的电影和日本的动漫。很多过去的艺术形式和题材,则开始和“土和旧”划上等号。

然而,我们能否换个角度去看待呢?

02

“当你回避旧的事物,你也错过了它可能带给你的启发”

因为中国近代是不断发展的时代,整个叙事语境着重于变化和更新换代。因此我们可能会混淆变与不变的界限。回顾过去的事物,也许能帮助我们梳理其中的内容。

这是赫伯特·拜尔( Herbert Bayer )于 1927 年所设计的作品。当时他就读于魏玛德国的包豪斯学校。这张作品,无论是摄影的构图和色调,摄影建筑主体的功能性( 无装饰性 )以及整体的布局设计,都很难让人想象这是近一百年前的作品。之所以能诞生这样的成果,其原因恰恰是包豪斯的教育理念中,着重回归形状与颜色的本源。比如学生会被要求仅使用圆形、三角形和矩形,任意定义它们的位置、大小、颜色、比例,去研究不同物体之间的联系,以及排列组合后达到的不同效果。

虽然这种训练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艺术设计服务于工业生产,但这种内核的训练,是足以不变应万变。它是一切绘画设计的根源和基础。随着时代的变化,不同画派兴起衰落。然而一代又一代艺术家所要面对的核心内容,从没有变过。

《Books ( Please )!》

这是前苏联设计师亚历山大·罗钦可( Alexander Rodchenko )1924 年创作的作品。“对角线构图”是他设计作品中的一个标志。在接触现代平面设计史以前,我从没有想到是一批先锋主义者主导了苏联早期的宣传设计。受制于当年的材料、成本和历史背景,这些作品的部分设计可能已经过时。但是整个设计所基于的理念,至今仍被使用。

如果不断地重复上述的过程,我们会找到更多连接过去和现实的例子。当我们进一步系统地学习近代艺术史,我们会发现很多不断重复的过程。它类似于产品开发中的迭代,围绕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不断地修改调整,变换着每个版本的内容。

这个目标是什么?我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因为它包含很多内容。不过,我至少能确定,这其中包含每代年轻人所追求的个性和独特,以及对生活与社会的思考。而表现的形式,则是基于每代人所处的社会和环境,所经历的不同事件,以及出身的那片土地所积淀的文化。我们无法否认这些元素,如同基因一般影响着我们的行为。即使我们试图摆脱它们的影子,但是我们无法否认它们的存在。

03

“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

2017 年,大阪登美丘高校舞蹈社以荻野目洋子的迪斯科曲目《Dancing Hero》作为参赛曲目,在第十届日本高中生舞蹈社锦标赛上意外走红。整个歌曲充满了 80 年代日本经济泡沫时期的灯红酒绿的气息。

舞蹈完美地还原了日本泡沫经济时期的繁华

这样的歌曲如果放到国内,应该是对应着广场舞曲。然而这种 80 年代事物的回归,并不是孤例。2010 年以来,一种新的艺术风格横空出世,并被大家所熟知 —— 蒸汽波

简单说,蒸汽波是一种电子音乐和视觉艺术类型,最早出现在互联网社区。它侧重于展现 80 和 90 年代的流行文化元素,融合了嘻哈混音、低保真音乐、电子音乐、故障艺术等不同类型的艺术风格。部分人认为它表达了当代对于消费主义社会的讽刺和批评,还有人认为它通过拼接不同素材,营造超现实的体验,引起受众的怀旧。

日本 80 年代的可口可乐广告是被经常使用的素材

蒸汽波的诞生与存在,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们不作过多分析。它让我感兴趣的地方,在于当代年轻人对父辈时期的事物,所激发的兴趣和好奇。即使我们面对 80 年代所展示的审美和技术会嗤之以鼻,但是两代人面对现实所产生的迷惘,都是共通的。

消费主义给顾客所展示的理想生活状态,如同当今踏入社会后的年轻人,对于过去美好时代的眷念。而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们也渐渐愿意了解父母那一代人当年所喜爱的事物。

这个过程,催生了很多有意思的文化内容。比如 2019 年被大家反复提及的“东北文艺复兴”。这个词,咋一听,似乎是从“吐槽大会”中跑出来的梗。然而去年《野狼 Disco》的兴起,彻底把蒸汽波所夹杂的回忆、伤感、虚幻与现实,摆在了台面上。与之配合的,还有网友们对《小丑》电影的重新解构,和以赵本山老师为鬼畜素材的《改革春风吹满地》。这些普遍在大众记忆中的戏谑搞笑的形象,却在重构中散发出新的活力,甚至还有几分严肃和深度。这估计是创作者最初都没有想到的结果。

你得支棱起来啊!

比如,去年电影《小丑》上映后,Bilibili 出现了大量的恶搞短片。其中一个视频( 《看赵本山如何劝导小丑重获新生》 )中,Up 主将小丑咨询心理医生的场景,和《马大帅》中的一个片段结合了起来。面对小丑的哭泣与控诉,本山大叔的一句“你得支棱起来呀”,瞬间把观众从黑暗压抑的哥谭市,拉到充满生活气息的东北铁岭。原影片中所呈现的无路可走的绝境,在此刻,反而显得没有那么糟糕。以至于看似土味的改编,却与原作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往大的来说,当过去的电视剧和小品题材,以中性的面貌出现在新的作品中,我们似乎也和父辈达成了某种和解。

本山大叔的谆谆教诲,如同上一代人对我们不曾停止的教育。当我们在社会中摸爬滚打之后( 尤其是在疫情肆虐的今年 ),突然发现父母所经历的很多事情,与我们是共通的;老生常谈的很多观念,也有其正确的地方;回忆中时常带给我们慰藉的,却是不能再普通的事物。这是一代人,一个环境,乃至一个社会所产生的共情。

东北地区,作为共和国的长子,经历了工业时代的辉煌与没落,见证了最好和最坏的时代,如同看淡生死的一个人。当全国其他地区还在消化快速发展的副作用,东北地区反而是最没有负担的一个地区。因此在流行文化领域,它更可能跑在前面。

“是什么让你这样的悲伤” 《钢的琴》

实际上,东北文化过去就一直在不断发展和尝试(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 )。蒸汽波对消费主义的调侃,在 90 年代末的艳俗主义面前,显得是如此温柔。艳俗主义艺术家完全避开了当年常被人关注的政治符号,着重表现自我的、民族的、怀旧的事物。如今因为短视频平台的迅速发展,东北文化以蒸汽波的形式,再次被外人所知。

二手玫瑰品牌“红配绿”,实际上这个配色最早来自于苏联霍赫洛马装饰画风格,地道的进口“艺术品”

九十年代的伤痕虽不曾远去太久,但是东北试图寻找与过去和解的方式。这促成了自我内在层面的认知。而我认为,这是一个流行文化比较良性的存在形式:认知自我,真实不做作,不以高姿态示人。面对比较敏感的生死话题,他们甚至可以毫不避讳( 参见王建国的“瘤哥”梗 )。因此他们更容易接纳新的事物。同时因为自身没有太多文化上的包袱,所以在新的尝试过程中,会走得更加轻松。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回头看看某些西方的流行文化,都能从中发现特定群体的自我身影。比如黑色电影中的经典男主角形象,有很多来自于西部牛仔的映射。背后包含着西部运动的探索精神,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和对于循规蹈矩的蔑视。美国经典的战争影片,都是基于基督教的宗教内核,围绕着救赎和惩罚。而各类恐怖片中的怪物形象,则是来自于冷战时期民众对于战争的恐惧。

我们会发现,这些流行文化的诞生,很少出现无中生有的情况。每个作品都带着个体或者群体的印记。时代的变迁可能会影响流行文化的形式,但是很少影响其内核。比如日本的武士文化,从黑泽明时代一直到今天,产生了无数形式和变种。其原因在于,我们可以通过武士的行为,观察到背后日本文化对个体产生的影响。哪怕将武士设定在现代社会,或者是未来世界中,如果武士依旧按照自身的行为准则与新环境产生互动,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武士很容易和环境产生各种冲突,从而激发很多化学反应。

《混沌武士》当武士碰上嘻哈

从父辈的星星美展,再到如今的蒸汽波,流行文化不断在两代人的冲突与和解中,以无法预料的方式变化发展。对于当今的我们,尤其是创作者们,与其说是“创造流行文化”,不如说是“发现流行文化”。流行文化如果不被人使用,不让人乐在其中,那咱们还是别费这功夫,别整这些虚的。

老铁们,感谢您的阅读。


本人最近新开公众号”六十和二四的世界“,除了分享游戏随笔,同时涉及电影话题。各位若有兴趣,进来坐坐。

文章为本人原创。文章未经本人允许,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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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晶晖 

游戏程序员/爵士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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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此文章的讨论

  1. π 2020-09-03

    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有意思又有启发

  2. 方程 2020-09-06

    最近似乎兴起了“中国元素向流行文化输出”的话题?话题起因是《对马岛之鬼》吗

    • 董晶晖 2020-09-07

      @方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马岛之鬼》,我个人猜测是因为近段时间的东西对立,让大家的自我认同需求变得更强了。我自己倒是一直都对这方面感兴趣。

  3. Baton 2020-09-09

    二次元心中的蒸汽波,第一时间想到的永远是80-90年代的动漫里的那些开跑车的御姐SAMA啊哈哈哈哈

    • 董晶晖 2020-09-17

      @Baton:那时候还不是软萌当道,御姐才是王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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