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与过去的交织:时间循环游戏中的时间

作者:atmg
2022-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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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循环”概念能帮助游戏以独特的方式展开叙事,因此常常受到开发者的青睐。2018 年的《星际拓荒》(Outer Wilds)和《一分钟》(Minit,下称《Minit》)广受好评,2021 年又相继有《遗忘之城》(The Forgotten City)《12 分钟》(Twelve Minutes)上市。在这类游戏中,主角被困在一段不断重启的时间之内:以《星际拓荒》为例,玩家扮演一位外星宇航员,每当意外死亡,或者每间隔 22 分钟,角色就会重新回到出发前的时刻,所在的宇宙星系也随之重置。于是,玩家利用这种循环往复,逐渐探索世界背后的秘密。

说到围绕“时间”概念的创作,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曾在《电影 2:时间-影像》中谈及作为“时间-影像”的电影及其时间符号。透过本书,德勒兹讨论和发展了另一位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所提出的时间概念。本文将沿着德勒兹的思考,探寻时间循环游戏展现的、非常规意义的“时间”。

《星际拓荒》/图片:Steam

从感知到回忆的循环

柏格森认为,时间与人们对事物的感知和回忆有关。在《物质与记忆》中,他区分了“自动识别”与“刻意识别”两种对事物的识别方式。

对于游戏中的大多数事物,玩家都能习惯性地、自动地完成识别并采取相应行动,这属于“自动识别”。比如《星际拓荒》中,玩家所扮演的探险队宇航员从篝火旁醒来,即将开始自己的第一次飞行。即使身处外星,无需特别说明,玩家就能理解身边的篝火、飞船、探险队、博物馆……也能清楚地感知到周围村民的亲切友好。

在《星际拓荒》的篝火旁醒来,旁边就是飞船发射塔/图片:Steam 社区 ID:4RT1F1C1AL

但有时,这种“习惯”也可能被某个情景、关卡或谜题中断。比如学习如何将飞船开向太空着实需要费一番功夫;比如仅仅 22 分钟之后,眼前的一切突然在一道白光中消失,玩家不得不重新开始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此时玩家不再习惯性地被感兴趣的和熟识的客体吸引,不再“自然地”延申感知,这就转向了“刻意识别”。“刻意识别”需要从零开始,重新在眼前的客体上选取轮廓和特征,并向回忆中搜索、识别。

还是以《星际拓荒》为例:从消失在黑洞中的星球碎片,玩家会想到一种传送的可能;从梦境中相似的楼层结构,玩家会尝试联动解谜的技巧。这是一个从感知到回忆不断循环的过程:玩家从所遭遇的“感知”出发,潜入“记忆”深渊,再回到“感知”;同时也将被感知过的对象录入回忆中。正如柏格森所说:

“感知与回忆经常互相渗透”“不存在没有充满记忆的感知”。

“感知-回忆”不仅在玩家意识中循环,也总是向着游戏世界展开。从整个世界的“记忆”获取信息,是玩家认知世界的途径。比如在《遗忘之城》中打听人们如何来到这里,在《12 分钟》里得知三位主角的过往和自白。时间循环游戏总是向玩家抛出疑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开启《星际拓荒》,玩家先是在遗迹墙上发现先民镌写的传说,理解、学习他们的知识和经验;然后潜入先民的梦境中,游历他们的过往和记忆;最后,玩家发现整个星系的命运仿佛从永恒开始就已经注定,对秘密的探索回归到对整个世界运行的理解。在这个过程中,玩家的认知从感知出发抵达回忆、梦幻,进而触及整个世界,最后汇流入篝火前醒来的当下。

《星际拓荒》/图片:Steam 社区 ID:tt1225

每当游戏进程经历一次时间重启,玩家也随即开始新的“感知-回忆”循环,这同时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性有机会被发现。阿根廷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曾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写到:“时间的网络彼此接近、分岔、交错或无视,它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从感知到回忆,通过一次次循环,玩家遍历了时间的每一个分岔,占据了每一种可能。具体到《星际拓荒》中,玩家通过不断循环完成对传说的收集和阅读,每一个新发现的传说都充实了当下的时间分岔,传说也因此具有了必要性和厚重感。

终于在某一刻,玩家明白了自己所在的星系、城市和房间究竟是如何发展到此等境地。随着不同循环中的拼图碎片组合完整,玩家已然从所有分岔的、潜在的可能性中穿身而出,重新回到起点,并坚定决心——这将是最后一个循环。

从停机坪起降宇航船已自然地成为习惯,穿越黑洞时的情绪从紧张到震撼再到期待,甚至整个星系所有行星的运动规律都已谙熟于心。在这个当下,所有潜在的可能性汇流聚合,感知与回忆、情绪和思考纠缠交织。这些聚合与交织,正是时间向我们显现自身的开始。

现在和过去总是交织

“聚合交织”意味着有双面的存在,彼此难以辨识。一面是玩家所在的、现实的循环经历,另一面是被隐藏的、潜在的可能性分岔。游戏中每一次重启所在的现实,总是从一个与之相应的潜在可能性中映射出来。

踏上《遗忘之城》的冒险旅途,玩家会来到一座神秘的罗马城市,这里遵循 “黄金法则”:只要有一人犯下偷窃、杀人等罪恶,就会触发神罚,杀死这座城市的所有人。而每当此时,时间通道就会开启,让主角重新回到初入城市的时刻。在不断的循环中,玩家得以熟悉每一位市民的日常生活,通过对话互动改变他们的行为和命运,以此为基础,逐渐揭开城市背后的秘密。

《遗忘之城》/图片:Steam 社区 ID:DarkChaos

玩家一次次穿过时间通道,不断从整个潜在中锚定某个当下。每次重新回到《遗忘之城》,玩家都可以采取多种具有不同伦理意义的行为,甚至采取相当极端的方法快速通关。所有 NPC 的语言、行为、命运,将因为玩家的选择而显现为不同的现实。有些时候,游戏让玩家直面一位 NPC 的死亡命运,并要求玩家选择拯救或旁观;相应的,在故事结局时,这位 NPC 也会出现或缺席。从“黄金法则”出发,玩家可能抵达象征永恒的神之殿堂,但也可能直面现实的分岔:在城市即将毁灭时,是否通知市民?基于不同的选择,他们可能坠入黑暗的死亡,也可能献上热忱的感谢。

在每个确定的当下,所有 NPC,甚至包括玩家角色,都是诸多“潜在”中的一种“现实”;同时,因为无限循环,他们本身包含着无限多的潜在性。德勒兹用“晶体”来形容这种“现实”与“潜在”的双面性。现实与潜在的轮替,就像是晶体漂浮在溶液中,一边结晶析出(显现)、一边溶解消失(潜化),看上去混沌不明,显示着永不停歇的生成与变化。晶体不停滞于某个“现实”,反而那孤立的、同一的现实性早已被双面性吞食。

《遗忘之城》/图片:Steam

那么,“潜在”与“现实”聚合而成的晶体,向我们显示了什么?德勒兹形容柏格森“在时间的深渊中寻找答案”。

人们惯常将时间理解为物理空间的变化,比如太阳在天空中位置的变化、时钟的转动等。但在德勒兹和柏格森那里,时间是意识的绵延。绵延意味着不是一个瞬间取代另一个瞬间,而是过去汇入现在,现在与过去、感知与回忆互相交织渗透。惯常的时间被比作由孤立时点(时刻)依次排列而成的线性时间轴;而柏格森将时间比作“倒置的圆锥”,以表达现在与过去的相互作用。“锥尖”(S)是不断生成和变化的、当下的感知与行动,“锥底”(AB)是无意识的记忆、幻觉和梦境。整个“圆锥”显示了这样的关系:过去不断缩小汇聚于当下,当下的感知必然对应着“整个回忆”。

用以诠释记忆与时间的圆锥/图片:《物质与记忆》,伯格森

举例来说,每次循环重置时,虽然玩家都回到同一个飞船前的篝火、遇见同一个穿罗马服饰的市民、听见同一声妻子的问候,但不同之处在于,玩家已被记忆中各种各样的情感萦绕,对眼前再度出现的事物拥有累加而成的认知。换句话说,当下的感知已经与整个回忆相互混合了。类似的还有《12 分钟》里客厅墙壁上的画作,它会在不同的循环之间发生变化:因为当整个回忆都在变化时,人们从来不会经历真正重复的当下感知。

《12 分钟》,当回忆改变时,当下也会随之变化/图片:Steam

因此,在时间循环游戏中,玩家总是从同一个当下感知向回忆出发,然后经由不同的情感,转向不同的行动。在这里,现在与过去出现了分野:过去变得不同了,现在也变得不同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柏格森说:“或许,我们只是用我们的一小部分过去进行思维,但我们却用我们的整个过去,包括我们的原始灵魂的倾向来向往、追求和行动。”每一次游戏重启,并不是在重复孤立的时间区间。整个星系在向玩家汇流聚合,整座城市在和玩家渗透交织。每一次向回忆、向过去的循环都带回一个新的现在,一个包含着不同情感和感知的、有所差异的当下。

透过德勒兹的晶体,我们看到时间在每一刻被一分为二却又相互交织:现在与过去、现实与潜在、感知与回忆。现在即是现实性,过去则是潜在性,两者并存于此;玩家在当下的感知和过去的回忆之间来回循环,以认知自身和世界。这是德勒兹与柏格森体系中位于意识深处的时间,不同于物理空间中的时间。

循环游戏中的两种时间符号

时间循环游戏如何向我们显现这种时间?时间循环总是将玩家重置回同一个起点,这个模式比线性“死亡-复活”的模式更接近德勒兹意义上的晶体,更突出地体现了现在与过去、现实和潜在的复杂关系。

德勒兹在柏格森的“圆锥”中发现了两种时间符号:时面(AB、A’B’、A’’B’’等)和尖点(S)。一方面,“时面”位于锥底(即 AB 面,代表整个回忆)和尖点(即 S,代表当下)之间,即玩家不断经历的被展开或被缩小的各个循环;另一方面,被不断聚合的过去构建了时间的锥尖,“当下”作为一个“尖点”而存在。在时间循环游戏中,时间也显现为两种符号:并存的、潜在的过去时面,和共时的、未被实现的当下尖点。前者突出地表现在《Minit》里,后者则可用《12 分钟》为例。

在《Minit》里,游戏角色每隔一分钟就会被重置回存档点,借用制作组的话说,他们“希望制作一款游戏,无论你朝哪个方向前进,总有一个独特的一分钟冒险在等着你”。玩家跳入一次次循环中,周而复始,每一分钟、每一次出发都可能发现闪光的谜题和道具。这些谜题与解谜“钥匙”的玩法设计与早期《塞尔达传说》系列相似——只是在《Minit》里,每一个道具和机关都要在不断重启的一分钟内解决。

与线性的塞尔达式冒险相比,《Minit》所采用的时间循环模式突出地显示了一个又一个“一分钟”是如何被叠合在一起的。在最后一分钟里,从重置点出发的玩家已然拥有了足以破解全部机关的道具和记忆,它们来自过去的许多个“一分钟”。最后一分钟,又同时是所有的每一分钟。

德勒兹曾引用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观点:“我们是由记忆构成的,我们同时体现童年期,青年期,老年期和成年期。” 每一次循环就是“时间圆锥”的一个时面,此刻所有时面都叠合在一起。这个世界的无穷多“过去时面”,在当下的这一分钟是并存的。

《Minit》/图片:Steam

而在《12 分钟》里,主角回到家中,刚与妻子度过了几分钟晚间时光,就有一个自称警察的光头男人闯入公寓,指控妻子谋杀,并将主角杀死——玩家随即回到 12 分钟前刚踏入家门的时刻。在不断循环中,玩家由浅入深地与妻子、警察交谈,得知他们的回忆与自白。但在此过程中玩家仍会陷入疑惑:刚开始时,主角无法相信妻子有罪;但很快,又找到警察宣称的罪证;后经过努力,妻子被证明是无辜的;直到最后,“我”似乎开始变得有嫌疑?在一次次循环中,玩家走向不同的过去,然后在迥然不同的“真相”中结束每一个 12 分钟,又回到起点。

在这里,时间循环的叙事——相比于线性叙事——呈现了一种结构:某一个“12 分钟”里玩家获知了一种“事件真相”,这种真相基于多个潜在的回忆和幻想;同时,这些回忆共同构建了作为当下的这一个 12 分钟。更重要的是,随着回忆不断涌现、过去不断更新,每一个 12 分钟开始同时包含多个“真相”。此时玩家的行动不仅在弄清过去,而且使整个过去的复杂性显现而出。“真相”是什么?每当玩家重新回到公寓门前,这里同时存在着作为犯罪赃物的怀表、作为无辜证明的照片、作为关联线索的礼物;面对再次亲切问候自己的妻子,虽然还没有开始任何交谈,但玩家已知她同时是有罪的和无罪的。欺骗、坦白、忏悔早已在这间公寓中发生,此刻正在发生,而且将要发生。在同一个“12 分钟”里,玩家面对着多个当下“尖点”,每个“尖点”都因背后各自对应的“整个记忆”而差异。“尖点”之间既有巨大鸿沟,又共时显现在此。玩家已游玩多时,“通关”意味着凭借自身情感不断跨越这些鸿沟,抵达循环的终点。

《12 分钟》/图片:Steam

我们在游戏中认知和探索世界,在当下感知与过去回忆间不断循环。现在和过去始终交织缠绕,现实与潜在始终轮替变化,犹如“晶体”。时间循环的模式中显现了并存的时面和共时的尖点,而我们看到时间在每一刻都有两面,一面是保存着整个回忆的过去,一面是萦绕着不同情感的现在。这是从时间循环游戏中涌现的时间。

143 亿年后,《星际拓荒》的宇宙重启。正如博尔赫斯在《循环时间》中所写:“我常常永恒地回复到永恒回复中去” /图片:Steam

封面:《12 分钟》官方网站
*本文内容系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 indienova 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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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方程 2024-07-22

    最近开始读布朗肖《无尽的谈话》啊,感觉,他在试图通过“连续不断”“返回自身”的书写沉入深渊,呃,就像,围绕同一个话题呢喃了几十万字,没完没了,虽然我被绕得已经不知道“那个话题”是哪个话题了……想起小时候,通关一次GBC塞尔达梦见岛DX之后,又通关一次梦见岛,然后又通关一次……通了七次。小时候阅历少,不懂游戏理论,居然没有察觉自己每个周目走的是同样的一个流程。但真的可以算是“同样”吗?从人的角度看,花园里的分岔小径和无尽延伸的直道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自己走过的和在走的和将要走的路。

    • atmg 2024-07-22

      @方程:可能确实不一样哈,至少其中某几周目的心里活动有差异,才会促使自己重开吧,

    • 方程 2024-07-22

      @atmg:以小说类比,例如,多次重复阅读同一篇文本,也许更容易解释为什么每次走过同一条河都不会是同一样的河。

      例如,某人高中时第一次读《平凡的世界》,见到少年孙少平出社会和恋爱的苦恼,见故事描写世代交替节点的巨变,会对映到他自己个人现状,想到自己即将念大学。

      大学时,读过了路遥的传记,对作者其人的叛逆性格略有了解,也读到了一些文学史和近代史,了解了一些作品获奖当时的环境,于是会开始想作者当时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写下这些字,写下孙少平这人时是什么心理,想通过他表达什么东西,还有他有什么时代局限性,作者当时看不见哪些当代人看得见的东西,当代人又看不见哪些作者当时看得见的东西。

      然后某人长大了,人到中年,有妻有子了,小说也成了业余爱好,再回头阅读,开始纳闷为什么孙少平最后要去挖煤,纳闷作者路遥为什么病得那么严重了还不戒烟,为什么他睡眠作息还那么不规律,开始怀疑孙少平和路遥之间的裂缝在哪,孙少平有那些地方是路遥恰好没有的和没有看见的,在故事里,孙少平是与什么东西在战斗,故事外,路遥是与什么东西在战斗,他想要什么,他得到了什么,读者又为何放不下他,为何会在多年后又搁下了昆德拉和张爱玲,去捡起年轻时蔑视的“老爸那一辈的人写的青春伤痛文学”来重读,到底自己牵挂的是什么。

      读书嘛,千千万万年来人们其实都是在一遍在重重复复翻炒同一段文本。有时候心态是破解文本符号里的谜题,有时候心态是想给作者做精神分析写传记,有时候心态是想利用作品文本给当时的社会环境做映射,有时候是单纯读着开心。一个人十年间只读一本书,也不是什么很值得一提的事。为什么谈到游戏,如果有人十几年以来重重复复就只玩同一个游戏,大家就往往会怀疑这人精神有问题、该送院治疗了呢?

      区别在哪呢?

    • 方程 2024-07-22

      @atmg:有两个人饭后闲扯,甲说,你说一个人今天下了河,明天又去下同一条河,他两次过的是同一条河嘛,乙说,开什么玩笑呢,还河河河,两次过河的人还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们都不能肯定呢。

    • atmg 2024-07-23

      @方程:在人生轨迹里读到不同的感受,确实是很常见。但我反而感觉,这里读书的类比和上述七周目游戏,两种情况的差别更能够说明问题。

      读书感受的不同,来自人的成长,来自“读这本书”这一行为之外的影响。但当连续进行7周目塞尔达时,如果说这个期间人有什么变化,则主要来自“玩这个游戏”对人的影响,是内在于行为的影响。

      比如可以设想(可能有点粗略),一周目满足探索的愿望,二周目追求对冒险的掌控,……N周目寻找曾经熟悉的慰藉……M周目尝试自身的极限……仅仅只是重复游玩,眼前的游戏和切身的体验就会不一样。

      所以甲的意思是明晰的,每次都是不同的河;但乙的意思是混肴的,不确定他指的是同一个人的不同侧面,或是同一个人在年少年老时的身份和见识差异。

    • 方程 2024-07-24

      @atmg:这也涉及时间的价值——和金钱一样,时间的价值也是temporal的,不是什么先天给定的东西,它需要在处境中人去估值。对一个人来讲,一个月和十年有区别,一个月里重复玩一个游戏七次和十年间重复玩一个游戏十次有区别。但更重要的区别是,同是一个月的时间,对一名一岁小儿来讲,将近是他整个已有生活的十几分之一,而对一名三十岁的人来讲,只是不足道的“某个时段”。可以理解,对葬送的芙丽莲来讲,那更是不值一提的一瞬间。文章正文提到的游戏《12分钟》也有提及“青年时”和“已婚后”的同一个人对事物估价的对比。中年的主角比青年的主角多活了几十年,这些多出来的岁月造就的变化,不只是他的心智和经验,还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了同一个事物的价值。时间并不公平,甚至很残酷,它会不断让一切珍贵的事物贬值。只要人活得足够久,就越能理解这一点……

      (虽然,有人会认为《12分钟》的故事主线只是一场弗洛伊德式的梦,那“多活的数十年”从来未曾存在过。)

    • 方程 2024-07-25

      @atmg:呃,似乎在胡扯之间无意触及到了一个关键点。

      以《12分钟》为例,青年主角和成年主角之间那“多活的数十年”是否存在过,这个问题非常重要。有这数十年,青年主角和成年主角的关系就是“同一个人在年少年老时的身份和见识差异”;如果那真的就是一场梦,从未有过这数十年,他俩的关系就是“同一个人的不同侧面”。更进一步地看,在已经活了数千年的葬送的芙丽莲看来,她可能看不懂这个问题,数十年和几个月有区别吗——就好像在一个普通人看来,十几分钟和几分钟有区别吗。还人人人,两次登场的人还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们其实并不能肯定。这要取决于提问的人是芙丽莲还是年纪轻轻就身患绝症的卡夫卡,也要取决于回答问题的人。

      吴增定在《敌基督者导读》里谈过,作为历史故事人物的耶稣和佛陀的死亡时,一个活了30年,一个至少活了90年,这个差异至关紧要。人并不是身处某个时刻的某个孤立剪影,而是他经历过的所有时间的总和。黑塞的《悉达多》也在“年纪”问题上付出了特别多的关注。而布朗肖,似乎是个没有时间没有年纪的人,我坦承我读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次去阅读卡夫卡、黑塞、尼采和布朗肖时,可以带着这种视点去阅读。

    • sdjdasha 2024-07-30

      @方程:就算没有什么经历,生活一尘不变的人,衰老影响也挺大的。虽然说体能可以锻炼出来,但精力从青春期真是一路下滑,小时候出去玩总是找最便宜的住宿,除了穷好像也无所谓毕竟就睡个觉,现在休息的时间比耗费精力的时间长多了,起码就要要求干净舒服,甚至去没去玩都影响不大,就想换个地方和朋友聊天。似乎大脑向外的触手开始变少,更倾向于去解释而不是学习,这个趋势下去有一天变得又老又封闭也太可怕了

    • atmg 2024-07-31

      @方程:我个人也是蛮喜欢“人是所有时间的总和”这种视角。对很多问题会有启发。也许可以宽泛地说,是一种不同的时间观。

      其他三位不太清楚,不过尼采的永恒轮回对德勒兹有蛮多影响,应该是会有一些理论的脉络和回响在里面。

    • 方程 2024-08-29

      “强烈得生命感受和身体经验?也许是疾病的过程?我生病的时候,有一种纯粹的身体感受,一种疼痛和眩晕在一起的强烈的虚弱感和空虚感。这个时候不是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而是感受到了生命的无意义。生病的大多数时候是通过昏睡,也就是说,是通过对生命的忘却去克服和度过的。与之不同的是,家人生病的时候,我会陷入巨大的焦虑之中。我记得孩子小时候生病时,我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紧张感,那是一种跟平时状态完全不同的痉挛经验,你的整个身体感受会随着孩子的状态的变化而变化。我在这个时候有强烈的生命感受。因此,对我来说,强烈的生命感受主要来自紧张,而不是快乐。能够想得起来的快乐太少了,而且总是转瞬即逝。另外,快乐是跟年轻有关的,它是身体能力的表现,只有年轻的身体才能吸收和释放大量的力和能量,这个过程或许就是快乐的过程……人到中年后,力和能量的循环减弱了,快乐也随之减少了。你看看,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越来越少哈哈大笑了。”

      ——汪民安《身体何为?》

      上个月,我父母同时住院动手术,我也突然出了一堆病,腰椎颈椎,流感,蛀牙,还骑电动车车祸摔倒下巴磕掉了一大块肉。然而我的身体感受和汪民安这段描述里的很不一样。这也是身体之所以为身体:身体体验在人际之间是不相通、不可言说的。

    • sdjdasha 2024-08-29

      @方程:注意身体呀!有差异不至于不相通,摔了一跤都会痛的嘛。说起来前阵子流感的后遗症到现在还没好,疾病好可怕,能不能别上火星了多投点钱到医疗上orz

    • 方程 2024-08-29

      @sdjdasha:已经不错了,我国的医保已经满不错的了,缝针加破伤风疫苗200多块就能搞定。痛是都会痛,但疼痛强度和辐射强度、受力强度不同,没有客观指标。有的人骨折一下也大哭大闹,像在生小孩一样,我怀疑是不是每个人的疼痛感都天差地别……顺便一提,时间旅行和赛博朋克科幻都经常会涉及身心二元论的问题,涉及人格的本体论问题,假定精神(人格、意志、自我)可以脱离一个身体装入另一个身体,用电脑软件和硬件的常识关系去比喻理解“精神”和“身体”的关系——这么理所当然地假定,真的没问题吗?当初就是人们对“自我”的传统阐释产生怀疑,才会有赛博朋克流派的吧。为啥演到了现在,各种基础设定反而变得越来越“理所当然”“不经质疑”、越来越套路化文类化传统化规范化了呢……朋克精神的颜脸都被赛博朋克文类丢光了啊……

      最近由 方程 修改于:2024-08-29 16:10:00
    • sdjdasha 2024-08-29

      @方程:说到赛博朋克之前看传说是赛博朋克鼻祖的小说难看的要命,叫神经漫游者吧?如果它就是滥觞,那赛博朋克一开始的精神就是嗑药和堕落,哪里朋克哦。
      以及我说的是医疗科研不是医保!每次去医院都感受到医疗水平的原始,好多小毛病甚至无法解释,有个医生给我说人就是要学会和毛病共处简直气死我了

    • 方程 2024-08-29

      @sdjdasha:呃,长回复删掉……我感觉能理解那种医生的那种意思。小时候我头长包,体检,说没事;半年后,良性骨瘤了,得手术了。《病非如此》的作者刘绍华定期年检,查出有淋巴瘤,晚期了,才隔一年而已,发展得真快。不一定是医生无能或失职,有时就是这样的。

      最近由 方程 修改于:2024-08-29 21:51:00
    • 方程 2024-08-29

      @sdjdasha:曾经,堕落就是摇滚(朋克)的代名词哦,是对主流价值的挑战。后来就俗了,烂了,失去先锋性和叛逆性了,失去力量了。最近读了一本书,说摇滚死于涅槃乐队的主流化,如今只有摇滚的幽灵阴魂不散。读几十多年前的书时,无论是小说还是社科书,需要注意一下情景和背景,要读他们想说的和想做的,不要读他们在纸上写下来的。如果忽视背景,直读文字,那弗洛伊德就是伪科学心灵学神棍、尼采就是反人类反知识的疯子、福柯就是诱人堕落的大痞子、阿西莫夫克拉克那一代科幻作家就都是对技术主义盲目乐观的白痴了。

    • 方程 2024-08-29

      @sdjdasha:真糟糕,每次回复你,话题就会原地起飞。

    • sdjdasha 2024-08-30

      @方程:没有说医生无能,我一直说的是医疗水平(生理医学水平)低!!就整体人类的科学水平还很低,虽然电子设备已经超越了星战的遥远未来想象,但基础科学水平真的好低,也没人砸钱,so sad

    • sdjdasha 2024-08-30

      @方程:nonono,我看小说主要是好看,看社科就是学习知识了,我可不在乎作者的想法,小说就得好看,社科就只看还没失效的部分。除非小说本身很好看,至少有跨越时间局限性的好看,我才有兴趣了解作者写的时候可能在想什么。对我来说不好看的书,作者受于什么时代限制,本来想表达什么,就算伊留有作品传世,我也不感兴趣,有这时间还不如关心我认识的人ψ(`∇´)ψ
      克拉克的小说很好看啊,阿西莫夫我看过的都不喜欢,对我来说他的幻想大多比较过时,偶尔有点趣味,写作水平去掉想象力也很一般(含蓄)。
      不过我没有用作品评价作者的习惯,对我来说只有写的怎么样的区别,至于这个人怎么样,谁知道呢,内容稳定的书也不能保证作者正常,何况现实中经常见到作品发疯但人很阳光健康的。作品只是某种程度上是作者的投射吧,但人在不同场合下本来也不太一样。就算我自己创作的时候100%投入,用作品反推我也不知道推到哪儿去了……
      反正不好看就是不好看!

    • 方程 2024-08-30

      @sdjdasha:真糟糕,话题得打住了。

    • sdjdasha 2024-08-30

      @方程:(为啥要打住,上网不就是讲废话的吗)(但也可以打住)

    • 方程 2024-08-31

      @sdjdasha:时代背景、作者背景……这些context,也是知识哦。我最近在读《导读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千高原〉》,我在想,如果某人没有读过德勒兹,他能理解辖域啊、“过去-现在-未来”啊、边界啊、身体啊这些东西都是什么鬼吗?如果某人没读过齐泽克,他能理解大他者啊、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啊、剩余啊这些东西都是什么鬼吗?例如,再说婚姻,前段时间我读了些人类学和民族志和田野调查,谈及城乡平民近几十年以来,男女性伦理家庭伦理等等等的各方各面。如果某人不了解历史也不了解陌生人,只知道自己,只有自己的逻辑与观念,只会嚷嚷“男女平等”“法定婚姻”“核心家庭”“差序格局”之类的陈词滥调,他能理解别人的“婚姻”吗?如果某个人不了解宋朝的社会和人,没做好历史的功课,直接去读《金瓶梅词话》,他能读得懂故事吗?我觉得是不能。“知识领域”不止有门槛,还有地基,有结构,有自身的历史和生态。来自异域的某些东西,是没法翻译成读者个人的日常母语搁在他的日常生活里自然而然地被认知、被理解的。必须要有准备,才能看得见那些东西。

      读书是一种航海,需要导航。在我看来,最好的准备其实就是啥也不管直接下海(就像你那样,先直接去读小说)然后迷路,溺水,饥荒,营养失调……玩着玩着,久而久之,自然就会懂了。

      最近由 方程 修改于:2024-08-31 14:58:40
    • 方程 2024-08-31

      @sdjdasha:至于,“为什么要了解陌生人”,“为什么要了解作者其人”,我个人最直接的答案是,因为有趣。卡夫卡遗愿烧稿、太宰治“被殉情”、三岛由纪夫切腹、海明威自毙、德勒兹跳楼、桑塔格弃疗、福柯染艾滋、尼采发疯、顾城杀妻……这些事都很有趣,呈现了人间和与历史的丰富维度,代表了人的尊严,很有趣,可以让我更享受自己的日常生活。

    • sdjdasha 2024-08-31

      @方程:了解背景知识对我只能作为看八卦式的消遣,我的记忆力很差,根本记不住作者创造的名词。如果我对观点很有兴趣倒是可以查一查,但广泛的知识累积式的阅读不是我的阅读方式,大部分时候我读完哲学类的书,脑子里只有一个印象,这点印象对我来说也够了。有的人特别在能准确描述自己的观点,有的人特别在切入或者分析角度独特,但无非也是解读人类社会的经验,启发性的角度很多,前人的描述方式只是其中一部分。何况人类社会几千年变化都不大,无非是组织方式有点改变,人是几乎不变的人。
      人可以以任何方式阅读。《游隼》的作者贝可按网上的简介来说是个没文化的乡巴佬,但他写出了非常精彩的关于鸟的书,阅读这本书的经验也只能来自亲身观鸟,任何其它方式都代替不了。
      获得方式的经验五花八门,读书只是一种,用书的经验解读书也只是一种,甚至只能解读一类书。文字还是很广阔的。当然积累文本也是一种阅读方式。

    • 方程 2024-08-31

      @sdjdasha:在这个世界,“有趣”是稀缺品,能让人发自内心“在乎”的东西,少之又少。更常见的是千篇一律和陈词滥调和老生常谈,或者用你的话,就是“八卦”。其他的,多是需求、义务、责任、习惯、伦理、规范……举几个例子,“盲山村小孩从一出生起就被关在笼子里养大”,“某某作家荒淫无度最后和情人一起赴死”,“某某从未接受过教育却成为有名诗人”,这些事,都是烂大街的题材,但人们依旧期待你在评论他们时遵守一定的规矩,例如,要同情被害者,要同情弱者,诸如此类。有时,我甚至打算模仿网商客服,制作一系列对话卡片,遇到“盲山村小孩……”,就摆出“啊啊我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啦”的回复模板,遇到别的,就摆出另一个模板。即使如此,有时候还是会拿错模板,冒犯到别人。你看是枝裕和的《怪物》里,校方的主任校长老师,就是用“对话卡片”来讲话的。这一切都很卡夫卡式,都正在变得越来越荒诞,越来越无意义。意义是稀缺品,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空洞的题材、空洞的符号。真实的庸俗已经消失了,如今你能看得见的都只是诸如“绿茶”、“地雷”、“渣男”、“PUA”之类的空洞符号。与之相比,手冢治虫的《奇子》就很有趣,很有意义;今村昌平的《楢山节考》就很有趣,很有意义——尽管你从远处望过去,它们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 方程 2024-09-01

      @sdjdasha:我不知道《游隼》哦。说起这个,我最近倒是被推荐了《夏日走过山间》,约翰·缪尔的,算是山林野营的生物学探险笔记,和梭罗的《瓦尔登湖》不一样。梭罗更接近卢梭,唠唠叨叨写了好多好多“自然”,但心还是在城市这边,说再多自然也是为了说教,为了讲道理,为了批判都市文明和工业化。缪尔这种的,是忘记了城市,直接就跟你谈动物、谈森林。记得从前推荐过给你的电影《女性瘾者(Nymphomaniac)》的女主角吧?她和她爸也是植物迷。只有在收集树叶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充实与意义。这与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也是一致的,和逃出城市、回乡下开农家乐或种橙树的那些年轻人也是一致的。当人们称海德格尔是个农民的时候,其实就是想说,他是农民。反文明、反都市、反现代的思想谱系从19世纪初绵延至今,脉络一直未曾中断过,“退隐之梦”与“文明之梦”是现代人生活理想的一体两面,二者都从未停止过。

      最近由 方程 修改于:2024-09-01 02:37:00
    • 方程 2024-09-01

      @sdjdasha:你看,话题真的是可以飞的。可以飞很远的。

    • sdjdasha 2024-09-01

      @方程:正常的说话哪有都是乱飞的嘛,又不写议论文干嘛围绕中心思想ψ(`∇´)ψ

    • 方程 2024-09-02

      @sdjdasha:但这里是别人文章的评论区嘛,至少还是会希望“评论区版聊”可以和文章有关系。

    • sdjdasha 2024-09-03

      @方程:确实是有这个问题(然后又回复了一条)。下次搬到小组里聊

    • atmg 2024-09-06

      @方程:哈哈两位聊得精彩,请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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