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well:后斯诺登时代的控制社会与科技逻辑

作者:tifanie
2017-02-05
8 14 7

引言

01于2016年12月全章节正式上市,故事背景设定为2017年4月的监控系统模拟游戏Orwell,是去年以来反乌托邦和模拟游戏大潮中的一款新作。作为Papers Please、Replica、Beholder等同类游戏的爱好者,看到游戏简介就立刻购入,第一遍通关后为这款游戏打了中规中矩四星推荐——然而,感到有什么被漏掉了。

二周目、三周目后,发现了游戏里隐藏的惊天秘密,直到玩出“真”结局时(关于不同结局,我后面会再提到玩家在里面所起的作用),整个最后一章的一个小时里,目瞪口呆得几乎嘴没有合上过。霎时间,游戏画面变成黑色,credit名单滚动起来,作为investigator的自己尚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哑口无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对这款游戏的评价变成五星神作,不只是因为惊天大逆转的故事,更是出于Osmotic Studios对科技逻辑的理解令人尊敬。游戏中的4月尚未到来,却有些已经成真了。

复杂系统及分散网络

Orwell里故事发生的时间点,是将来,又是近在咫尺的将来。Orwell这个显然是向《1984》致敬的名字,进一步提出了对2017的想象和设问。 当代社会体系是什么样子?当下这场可能比工业革命影响更深远的技术革命,又将为我们的社会、文化、权力、生产带来什么样的效应?02

从古至今,理论家们对社会体系的论述随着历史而变革, 例如福柯就指出,从18世纪到20世纪初,社会权力关系从君主为中心的主权社会(sovereign society),向有现代特征的规训社会(disciplinary society)转变。《规训与惩罚》就是讲规训作为现代社会的权力机制,对人的身体进行规范化的校正。监狱等现代设施,还有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都是规训的成因。

福柯的权力(power)观里,权力不是某一样事物,而是事物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简单的自上而下的单向性控制,而是交错复杂的网络。“权力以网络的形式运作在这个网上,个人不仅流动着,而且他们总是既处于服从的地位又同时运用权力”[1]。因此,权力不是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被政府、执政者单向对个人进行着统治和支配,而是每个人都处于相互交错的权力网中,既可能被权力控制,也可能是实施权力的角色。

为了描述更贴近当代的社会体系,德勒兹分析了福柯的规训社会,进一步认为我们现在正在进入控制社会(control society)。相比福柯,德勒兹更强调科技的作用:以信息和电脑为手段,通过数字为媒介,对现代人的控制不再是身体、物理上的控制,而是如德勒兹所说,“人不再是被禁锢的人,而是负债的人”,无论是提前消费,还是市场股票走向、汇率的升降,一切都是通过持续的控制、即时的信息传播,以及数字的概念来运作。

更有当代社会学家例如Ulrich Beck提出了风险社会(risk society),认为在全球化和生态效应不断加深而带来更多风险的当代语境下,社会保持着自然调节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无序状态,以应对各种各样的风险;Manuel Castells则提出了网络社会(network society)的构想,认为社会已经进化成了以数字资讯网络为模型的形态,社会运作逐渐进入抽象的、电子世界的流动空间(space of flows)。

Orwell超越一般的反乌托邦游戏之处,便是用科技与权力关系交错的游戏体验提出一种社会构想,将数字化的权力网络和社会图景呈现给玩家。Orwell是监控系统的名字,玩家则是从千千万万申请者中被选中的调查员(investigator),进入游戏的页面被做成输入用户名的登陆画面,同理,离开游戏则是log out。开启游戏,就意味着你也成为了Orwell这个庞杂的信息系统与权力关系网的一部分。在这里,你施展权力,同时也被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03

Orwell强调了调查对象(target persons)之间的网络特征,也强调了个体不同生活面向的关联性。通过Orwell系统进入调查对象的社交账户、银行账单、医疗记录、电话和短信,光是人数有限的几位主人公迅速就构成了一张繁杂的关系网。就像知名的“六度空间”实验一样,任何两个陌生人之间平均只用5个人就可以联系起来。物理上,复杂系统理论可以解释这种现象,信息的传递不再是单向的、线性的,不再是自上而下,而是各个网点都在活跃。某个前期剧情中被忽视的小人物,却会成为后期的关键线索;两个看似无关的人,实际却有交集;人与人的关系也在亲密与破裂不断变换的动态中,然而网只会越织越大。信息直接在人与人的network之间串联、沟通,不再是传统网络一点中心(centralized)或多点中心(decentralized)的架构,而是多点动态连接的分散网络(distributed network)。04 network types

05新闻、权力,都不再依赖某个中心机构的单方向输出,而是由个体通过多种途径进行多方向传播。游戏里,我们不仅阅读国家官方报纸,个人博客、社交分享也是获取个人意见的重要资源。个体与新闻媒体的界线愈发模糊,形成了关系网和信息网共同构成的“信息面”——这个信息面,由个体、大众媒介、信息共同组成。[2]在Orwell系统里,媒体的公开信息,个体公开发布、私下传播的信息都同样受到重视,关键性的信息被称为“datachunk”。而信息是一回事,怎样处理这些能相互组合、相互矛盾、又或是需要故意遗漏掉的信息以推敲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又是一回事——游戏的核心体验,就是玩家与信息面的实质接触,从庞杂的信息之中,找出真相。

Orwell呈现出数字化的控制,用哲学家、软件工程师Alexander Galloway的术语,就是计算机科学里的protocol。它既是像贝克的风险社会所描述的那样动态多变,又像Castells所言是一个流动空间。游戏里,无论是政府官方还是反政府人士,都希望在科技上抢得先机,因为社会的运行模式已经被技术大大地改变了,而Orwell系统就是数字化权力最好的呈现。

人机辩证

涉嫌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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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戏的最后,如果你够精明的话,会在关键人物的电脑里找到Orwell系统建立与调试过程的日志记录。

Orwell系统是执政党内部的极右成员逐步推行的“安全法案”的一部分,他们特地请来了显然与他们想法相悖的左派民主人士、传媒伦理学者Godfels来为这套系统制定道德体系(ethical codex),试图将Orwell合理化。Godfels将他的一系列挣扎记录下来,使我们在游戏的最后,才真正了解这个系统:

只要一个人被设定为是潜在威胁到国家安全的target person,那么关于他的一切资料、个人账号、电子设备等等就皆在Orwell的掌控之下,不管那个人的职务或身份是什么,或是文件机密程度有多高,都会无差别呈现在系统上。但如果一个人不是target person,那么Orwell就不能监控他,不能获取任何关于他的信息。理想中Orwell的运作是全自动化的,指定target persons后,可以全部由计算机在繁杂的各类文件中提取有效信息,并进行信息重组。但在Godfels仍对挽救客观抱有一丝希望的坚持下,加上技术上难以实现完全的自动化,Orwell系统最终加入了人工职位(human elements)。人工职位分为两种,第一种是调查员(investigator),也就是玩家所担当的职位。调查员都是外国人,完全处于国家体系之外,类似法庭上的陪审团,以完全客观、公正的视角阅读Orwell系统提供的材料,进行判断之后把认为关键的信息上传。第二种是指导员(advisor),他来自政府内部,无法阅读到任何Orwell系统内的文件,只能读到调查员(investigator)上传的信息片段,通过这些信息,调查员提供他的推理,以这些信息作为证据进行案件调查和破案,并与政府上级讨论后批准新的target persons进入Orwell系统,让调查员获取更多资料进行新一轮的上传。这样,调查员就只能查看上级指定的认为有犯罪嫌疑或与案情相关的人的资料,国家内部的指导员也无法直接通过Orwell系统获得文件,两方权力都被限制。另外,国家官方上可以声称他们并没有亲手实施监控,而是把这个dirty work丢给了无法加罪的外籍人士。

06Godfels制定的humen elements职权互相牵制,也是试图制衡Orwell的权力。然而在试运行中,Godfels发现,这种制衡根本是形同虚设——只要是潜在可疑人物就可以设为target person,“潜在”很难定义,导致调查员和指导员不管是出于窥私欲望也好、出于周全考虑也好,target persons越加越多,几乎形成了全民监视网。套用我们之前讨论过的系统理论来看,这种结果也是必然的。调查员让信息流通起来,是网络中link的角色。指导员所做的工作,则是新增更多的nodes进入网络,在分散网络中nodes之间便可以进行直接或间接的信息流通,使得Orwell的信息流动性远远超过原本想象,因为信息不再是单向流动,而是呈现复杂系统的指数级增长。07

于是,在两个human elements之外,系统最终加进了第三种人工职位:评估员。由于调查员的设定是被架空在国家体系之外,缺少监督,因此新增了对调查员的评价体系,实时评估他筛选的信息的可靠性,防止他不客观地提供虚假信息或冗余信息。

就这样,Orwell系统正式上线——这是一个集人工与机器为一体的系统。游戏一周目时,我机械地上传一切datachunk,认为这样才是恪守职责,绝不能放过这些罪犯的任何细节,哪怕是“A喜欢红色”、“B讨厌西装”、“C在约会网站上的择偶条件是经济稳定”、”D是同性恋“这种和国家安全毫无关系的信息也一并上传给指导员,希望帮他快点破案。哪怕谁在给朋友的电话中赌气说了句骂政府的脏话,我也立刻标记下来,作为他威胁社会安全的证据给上级打小报告。果然,没过多久,政府声称掌握了证据,把目标组织的全部成员都逮捕了。面对逮捕成功后突然黑掉的屏幕,我陷入了茫然,果真是这样吗?为什么觉得疑点重重?我是否对很多信息缺少辨别?

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我,与机器有何差别呢?

带着这样的心情,开始了二周目。逐渐地,我学会鉴别假信息,放掉不重要的信息。突然明白过来某些罪名是莫须有时,故意遗漏信息。三周目时,我又转变了一种玩法,不仅是放过无效的信息,而是面对关键的信息,不仅不上传,还将关键的信息块disable,使系统无法识别,上级无法获取。结果,因为传达的信息不同,三次游戏过程的事件发生都不同,甚至造就了人的生死之差。达到这样的转变,人尚需要过程,如果给机器这样的校准时间,能否达成一样的任务呢?更何况,我们可以在游戏里无限地循环、学习,人在现实中的生命却只有一次。

故事的真相,是阴谋论成立,几起恐怖袭击是右派国防部长Catherine的策划,是为让民众恐惧,从而逐步推行Orwell监控系统的一项计划。几位目标人物所处的左派组织Thought是他们选中的替罪羊。“我”通过Orwell系统的设定发现了这个秘密,因为一旦认定国防部长也是嫌疑人之一,立刻就能够通过Orwell获取她在党内的账户,并翻找了她的短信记录,从聊天记录里发现她对恐怖袭击爆炸案持竟持庆幸态度,还故意泄露内部消息给媒体(类似大魔王总是要解释来龙去脉)。最终,国防部长不得不引咎辞职,Orwell系统被彻查并取消,机房及数据一切永久删除,Thought的成员也全部无罪释放。而发现了这个秘密的“我”,明明是个不属于the Nation的外国人,却选择把自己关进了监狱——我自己,就是我在Orwell系统里建档的最后一个target person,最后一条上传给组织的信息,便是自己的罪证。

大概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自己建立的系统最终能扳倒自己,这正是一个动态系统的生命力。而扳倒“反派”的方法,也是用的最dirty的监控手段,我们的双手也并不干净。这正是Orwell最大的讽刺。从结果看来,“human elements”在系统中的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否这也意味着,人与机器、人与数位资讯其实可以很好地动态结合、不分彼此,人模仿着处理信息的算法,不断改进着自己的编码,最终也成为系统的一部分?

当我看着自己的照片出现在分散网络的那一瞬间,坐在电脑前操作着Orwell系统的肉身,与那份电子编码的档案合二为一,模糊的边界,把我拉向了这个巨大的谜题。08

结语

The Nation是一个发达、科技进步且高度多元化的国家(原型是哪个国家不用多说了吧,但游戏所并不旨在指向某一个国家)。Orwell不仅与去年的电影《谍影重重5》多处细节惊人相似,在新的美国总统当选后,更是有不少情节一语成谶般地成真,细想想,让人背脊发凉,直冒冷汗。

游戏的几位主要角色中,有不少是边缘人物,Godfels是1993年来到The Nation的德国(猜测是犹太)移民,他在故乡被标记为“失踪”,也和妻女失联,想必经历了一番艰辛。黑客initiate一直隐藏身份,但最后也让我们通过Orwell系统了解到,原来他来自南非开普敦,只求能接妹妹过来过上好日子,但在逐步缩紧的移民政策下几乎不可能。单亲妈妈Nina曾是一名老兵、战地工程师,在当局指挥失利的任务中失去了恋人,然而上级打压了她的伤痛与愤怒,记过并遣返回国,而这过失记录使她难以找到工作,艰辛到几近失去理智。他们、我们,这世界上千千万万的边缘者,或因权力而受困的受难者,依然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Orwell里,他们也并不完美,浏览他们的发言、短信、聊天记录,他们各自暴露着人性的弱点,时而被愤怒和不理智冲昏头脑,忘记了和平抗议的初衷。不管是哪个派别,当网络逐渐伸展出去,牵扯进更多人进来的时候,总会有不可控的因素发生。

回顾游戏,最亮眼的角色大概就是黑客initiate。在Thought成员们集体不理性、甚至几次没能自控付诸暴力去行动之际,只有他掌控信息让自己不落入陷阱,众人皆醉我独醒般地戳穿了Orwell的存在。

最近读Steven Levy写黑客文化的经典
Hackers: Heroes of the Computer Revolution,里面提到6条黑客守则(hacker ethics)09

  1. Access to computers—and anything which might teach you something about the way the world works—should be unlimited and total. Always yield to the Hands-on  Imperative!
  2. All information should be free.
  3. Mistrust authority—promote decentralization.
  4. Hackers should be judged by their hacking, not bogus criteria such as degrees, age, race or position.
  5. You can create art and beauty on a computer.
  6. Computers can change your life for the better.

或许initiate选择了真正属于当代与未来社会的方法:不信任权威,侵入Orwell,让信息变得自由。他用看不见摸不到的信息改变世界,这就是他的艺术,与他的性别、种族、国籍、年龄、头衔无关。或许,在这场甚至比工业革命影响更加深远的科技革命中,能适应这个时代的正将是这样的黑客精神。

参考

  • [1] 福柯《必须保卫社会》
  • [2] 郑蒙 《基于复杂系统的社交网络分析》

相关信息

tifanie 

赛博格 / 文学理论 / 游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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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此文章的讨论

  1. 叶默哲w 2017-02-05

    tifanie大神好!

  2. eastecho 2017-02-06

    一定要玩一下

  3. icannycat 2017-02-06

    我再去玩玩二周目!

  4. 人傀 2017-02-08

    我的天全英文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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