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多年以后,当人造人2B得知她的浴血奋战不过是基于一个巨大的谎言,她将会想起她与搭档9S与来自外星的机械生命「波伏娃」殊死搏斗的那个游乐场的舞台。
「波伏娃」不是一个普通的机械生命,它显然在煞费苦心地模彷人类的行为,并且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女人的模样:美丽的面具、新娘般的红盖头、鲜艳的裙装层层叠叠地挂着人造人的尸体作为装饰。一见面,它就朝着2B和9S发出惨烈的鸣叫。随着裙裾转动,它不断发射着球型弹幕和跟踪导弹,以几近暴走的状态对他们发起进攻。
战斗进行到中段,它忽然停下,机械地扭动着身体,发出巨大的声波:「我……我……要变得更美丽!!」霎那间,舞台场上出现无数被綑绑着的人造人的尸体,他们都被「波伏娃」活生生地改造成了武器,向2B和9S发起攻击。在漫天枪械相交的打斗声和炮火声中,「波伏娃」的哀鸣一声惨过一声:「变得更漂亮……变得更漂亮……更漂亮……」最终,「波伏娃」不敌主角两人的进攻,身上的所有装饰都被火焰焚烧一空,散落一地光秃秃的机械残骸。
这一切本来都是正当的。在外星人的入侵下,人类逃往月球,而人类所创造的人造人则背负了与地球上的外星机械生命作战、帮助人类重返家园的责任。机械生命「波伏娃」无疑也是他们的敌人之一。但当人造人窥视了「波伏娃」的内心后,却发现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
这是游戏《尼尔:机械纪元》中的名场面之一。
一、游戏制作及背景介绍
这款发售于2017年的RPG动作游戏,讲述了未来世界中机器人的战斗故事。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奇的方向。早在上个世纪,科幻题材的小说、电影、游戏就层出不穷。随着时代与科技的发展,外星人入侵、时空旅行、人工智能等素材也在不断更新和深化。除了畅想未来的宏伟图景之外,越来越多的作品开始藉由科幻的背景去探讨与人及人性相关的主题。比如2013年的电影《她》向观众提出的问题是:与人工智能的爱情是否称得上爱情?而去年大热的游戏《底特律:成为人类》则在无数的选择中反复拷问玩家:彷生人的权利与正义是否也要得到平等的捍卫?
纵有无数珠玉在前,但游戏《尼尔:机械纪元》却与这些作品有着不同的气质。虽然这也是一个「机器人发展出了自我意识」的游戏,但它所设定的世界中完全没有人类的存在,也没有在传统的情感或道德的层面讨论「人与机器」的关系。有趣的是,人类不再存在于那个世界,但人类的精神却无处不在,成为了游戏的真正主线。因此《尼尔:机械纪元》真正指向的,乃是「人类精神」与「机器精神」的融合与碰撞。它表面上讲述的是机器人如何寻求存在的意义,最终叩问的却是更加深层的、关于人类自身存在的问题——它所达到的深度,无疑是令人惊艳和震撼的。
可想而知,对于玩家而言,若他们期待着在游戏中收获风格华丽的开放世界、或是淋漓尽致的对战快感——就像这个游戏的封面看上去的那样——一定会觉得上当受骗。这款游戏的妙处就在于它越玩越致郁,一周目比一周目致郁,直到主角和玩家的心情同时崩溃的时候,才在最暗最暗处,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光,让人看到救赎和希望。
这种摆明了和玩家过不去的暗黑风格一直都是《尼尔》的编剧兼监制横尾太郎的游戏哲学。这位着名日本游戏制作人热衷于用奇异的设定和黑暗的剧情来「戏弄」玩家。早在参与制作《誓血龙骑士》和前作《尼尔:人工生命》(Nier Replicant)的时候,他就已经将关于人性、死亡、正义以及游戏本身的思考注入其中。
横尾太郎注意到了当时流行游戏的特点:许多游戏的逻辑都是在鼓励玩家在虚拟空间中杀死成百上千的敌人,玩家会因此感到满足,而游戏则会根据玩家的表现打分。他认为这样享受杀戮的观念是荒诞的,但类似的疯狂行为似乎不仅仅在游戏世界中上演。他从911事件和反恐战争中获得了灵感,前作《尼尔》就这样诞生:双方都坚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并因此互相残杀,但当真相的面纱揭开后,所有人都无可挽回地堕入绝望的结局,曾经所有的信念和努力都像是命运的玩笑。什么是正义?正义能够通过杀戮换取吗?什么又是游戏呢?一路打怪升级的传统「大主角」路线真的有意义吗?会不会一切都只是虚无?
在《尼尔》问世七年以后,续作《尼尔:机械纪元》不仅在设计、视觉、音乐上全面超越前作,而且继承并发扬了前作的气质:在《尼尔:机械纪元》的故事里,关于游戏和人性的探讨更为本质、更加深入——它不仅仅是伟大的游戏,更是一款真正的哲学作品。
二、游戏剧情介绍
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未来。公元5012年,外星人入侵地球,几乎摧毁人类文明。仅存的人类逃往月球,留下人类创造的人造人(Androids)与外星人的机械生命(Machines)军团作战,一晃就过去了数千年。
玩家在大部分时间里所操控的正是来自名为「寄叶部队」的新型人造人——战斗型的2B和分析型的9S。在数千年里无数次针对机械生命的战争之后,刚刚被制造出来的他们立即接受了相同的使命:为了人类终有一日能够重返地球,立志消灭地球上所有的外星人与机械生命。
和绝大多数类似设定的游戏一样,主角搭档在这个世界里一路过关斩将:他们不断接到新的战斗任务,解锁新的地图,与沿途大大小小的机械生命作战,试图寻找外星人在地球上的老巢,打算这一次将它们一网打尽。
随着主线的一步步推进,主角慢慢剥开了这个世界里的重重秘密:首先,早在2B和9S投入作战、故事线开始的几百年前,在长年的生存中逐渐发展出自我意识的机械生命已经将它们的造物主外星人全部消灭。留在这个地球上的机械生命发展出了各种各样模彷人类的「生活方式」:它们有些住在游乐园里,有些组成了小村落,有些在森林里组建了王国和骑士团,有些甚至模彷人类组成了家庭……在造物主已经灭亡的世界里,它们失去了原本存在的理由,开始寻找新的生命意义。
更残酷的秘密还在后头:原来在外星人入侵地球之前,人类就已经灭绝了。所谓「移居月球的人类」和「月球上的人类通讯基地」,不过是由人造人的上级机构伪造出来稳定军心的谎言——正如那些所谓的「敌人」机械生命一样,人造人也早已失去了战斗的意义。
最讽刺的是,直到战斗的尾声,主角才发现机械生命所使用的「核心」与人造人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们与「它们」本质上根本没有任何差别。
不可否认的是,人造人与机械生命在生存过程中逐渐拥有了真实的情感和思考,他们越来越像人类——而在一个人类早已灭绝的世界里,继承了「人类精神」的机器人是否正是人类的另一种延续?双方机器人在一片末日的废墟之上,重新建构和寻找自身存在意义的故事,无疑也是人类漫长的哲学思考的回音。
三、《尼尔:机械纪元》与存在主义
对我来说,这部游戏最重要的魅力所在,就是大量的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哲学的元素——这些东西构成了这部游戏世界观的根基。真实世界中的哲学文本晦涩而抽象,但当这些思想恰如其分地被嵌入进游戏的主线和支线、人物和情节设定,为我们搭起一个虚拟而完整的叙事后,玩家将会在笑泪交织和无尽的惆怅中,感受到哲学思考的力量。
这些哲学元素,在机械生命和人造人身上分别都有体现。正如剧情介绍中所述,在一路战斗的过程中,人造人会一点一点地在机械生命身上看到其努力探索生命意义、试图「成为人类」的痕迹,由此产生对于既定世界观的质疑,亦开始反思自身的存在。这是游戏的整体主线。
作为人造人的「哲学启蒙」,机械生命方面的设定可以说是精彩至极:游戏中的主要机械生命角色,从NPC到BOSS,几乎都是以古今中外的大哲学家命名的。每一个命名和剧情都暗含深意,熟悉哲学史的玩家将会被游戏中恶搞哲学家轶事的「梗」逗笑(比如机械生命「萨特」就和真实的「萨特」一样风流成性、女粉无数),而正是在与这些大哲学家们交手的过程中,我们慢慢触摸到了游戏最根本的内涵。
本文开头的那场作战,我们所面对的敌人就是机械生命「波伏娃」。它之所以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女人的模样,并且追求美丽到发狂的地步,全是因为它爱上了另一个机械生命——对,正是「萨特」——哲学家波伏娃现实中的情人。
在一周目的时候,我们只知道这是一个打扮诡异、行为癫狂的怪物。但二周目中,我们第二次将「波伏娃」杀死,并且骇入它的意识中读取了思想,才知道这一切的疯狂从何而来:
「到了现在,我仍不懂『喜欢』是什么样的感情,就算如此,为了让那个人对我动心,不管是怎样的努力我都会做。……所谓的『美丽』究竟是什么呢?我们机械生物的知识中没有那种概念。因此我试着查阅人类残存的过去资料,『美丽』似乎能藉由装扮自己、保养肌肤等行为被强化。我要为了那个人变得『美丽』。」
「我每天都努力让自己变得更美、更有魅力。但始终无法让他回头看我一眼。……我无法得到那个人的心。不管是昂贵的宝石、贵重的饰品或美丽的身躯,他都毫无兴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变成这样的呢?没有意义。……谁来认同我。」
原来,她杀死无数人造人、甚至食用自己的同类机械生命,都是为了获得所爱之人的认可,这是她自我实现的方式。这正呼应了真实世界中的哲学家波伏娃在她的着作《第二性》中对女性心理的分析:「服饰对许多女人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它们可以使女人凭藉幻觉,同时重塑外部世界和她们的内在自我。……通过被人嫉妒、羡慕或赞赏,她想得到的是对她的美、她的典雅、她的情趣——对她自己的绝对肯定;她为了实现自己而展示自己。」
对于机械生命「波伏娃」而言,它的可悲之处不在于它最终没能获得「萨特」的心,而在于它将自己存在的意义完全依附于外在的展现之上。况且,机械生命原本是没有性别的,但它为了得到认可,将自己硬生生地塞进了人类社会对于女性性别的刻板认知中。它疯狂地想要变得更「美丽」,疯狂地改造自己,以为那样就能够换来认可与爱——可最终证明,它不过是重蹈人类女性的覆辙罢了。
而「波伏娃」所念念不忘的「萨特」,也是现实中萨特的翻版。它不但数次差使主角帮它与各地的女粉丝传递信件,最后还将这些全都抛下,一个人去云游四方。它一见到主角就开始咕哝的「存在先于本质」,正是哲学家萨特关于存在主义的知名论断。这句话的意思是:并不存在某些先验的本质,你所做的事情将定义「你是谁」。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令主角一头雾水,但实际上是这部游戏中最提纲挈领的一句,解释了机械生命的存在哲学:它们虽然是机械生命,但不代表它们注定成为没有意识和感情的机器。只要机械生命拥有了感情,学会了思考,甚至能够在独立意识中反思自己的存在处境,这无疑已经将机械生命摆到了真正的人类的位置——说到底,人类的本质是什么呢?不就是这些感情、思考与意识吗?当机械生命也发展出了这些能力以后,它们将夺过定义权,成为这个星球上的新人类。
游戏中的机械生命「帕斯卡」正是「重新定义机械生命」的践行者。它是机械生命中的和平主义者,成为一个机械村落的领袖——在那个村子里,机械生命们和平共处,并且发展出了父母兄弟姐妹这种属于人类的「家庭关系」。现实世界中的哲学家帕斯卡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而机械生命帕斯卡也如同它的原型一般,拥有超强的知识储备和思考能力,不但阅读大量人类的哲学着作,还用这些知识来教育村子里的「下一代」。
虽然现实世界中的帕斯卡常常堕入悲观主义的倾向,他论证人的可悲,又说:「人之所以伟大,在于他理解自身的可悲」;但游戏中的机械生命「帕斯卡」却一直以积极开朗、热心助人的形象出现在主角面前。在它的努力之下,我们看到机械生命之间也会产生强烈的情感连结,也能够与世无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它们所领悟的感情和思考的问题与人类别无二致。
不过,在游戏的三周目,「帕斯卡」所管理和教化的小村落里的机械生命突然开始同类相食,它尽力救出的孩子们也因为承受不了「恐惧」这种情绪而选择了自尽。「帕斯卡」痛苦地反思:是否本不该教会孩子们去感受各种情绪?它们越来越像人类,但也如人类一样成为了脆弱的芦苇——而「帕斯卡」当然也不例外。极度悲伤的它无法承受这种残酷的现实,要求人造人帮它消除了所有的记忆。这或许也是对于真实世界那位大哲学家帕斯卡的一个遥遥的呼应:它终于理解了自身的可悲。
除了这些大哲学家们以外,游戏世界里的其他机械生命也在向我们证明:在发展出自我意识、寻求生命意义的机械生命,其实与人造人——甚至人类本身,本质上都没有区别。
有的机械生命在游乐园里向你快乐地抛洒彩条,有的机械生命则会央求你寻回迷路的妹妹或是领回离家出走的儿子,有的机械生命甚至选择为了信仰而自杀。虽然迫于游戏设定而不得不一路大开杀戒,但正如主角们越发地对这些机械生命的情感和意识感到困惑,我们作为玩家也渐渐陷入了思考:是什么让人成为人?我们为了什么而活?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玩家所操控的人造人这一方,一开始是带有非常鲜明的价值体系的:它们是新型「寄叶部队」,它们要为了造物主人类而战。它们目标是消灭敌人,而敌人则是外星人和机械生命。在人造人的基地「地堡」中,我们曾经与其他人造人战士们一同心潮澎湃地宣誓:愿人类荣耀长存(Glory to mankind)!
带着这样的宏伟梦想,我们操控人造人2B一路高歌猛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对那些顶着大哲学家之名的机械生命也毫不手软——谁让我们是正义的一方呢?在这个过程中,有些机械生命的表现的确令我们迟疑,但2B和9S不断地在告诉对方:「它们是没有感情的机械生命,不要被它们所迷惑!」直到打败最终的大BOSS,当一同出生入死的搭档9S的意识在一个机械生命的躯壳上复活时,我们对于机械生命的存在才开始有了一些模煳的感受和思考。
进入到二周目后,在搭档9S的视角下,我们将整个战斗过程复盘了一遍,才发现了许多残酷的真相。人类在外星人入侵的时候已经灭绝,所谓与月球的通讯不过是「地堡」制造出来的假象:他们一路前行、浴血奋战的理由,根本不存在。而那句在游戏中不断出现的誓言「愿人类荣耀长存」则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玩家在一周目相信的价值、确立的意义,在二周目都崩塌了。非但杀戮本身被证明毫无意义,更重要的是,在失去了能够为之奋斗的目标后,我们如何自处?作为造物主的人类,对于人造人而言就是上帝一般的所在,那么当上帝已死,我们如何在这一片信仰的废墟之上,重建自身存在的意义?「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这是存在主义的另一条论断。多么有趣,当人造人与机械生命在逐渐习得人类的情感和意识之后,它们亦陷入人类所面临的终极困境:世界毫无意义,生命毫无意义,该怎么样好好活下去?
游戏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一切意义,将主角与玩家的情绪都推向绝境后,似乎又给了我们一点希望的曙光。在游戏的三周目,我们遇到了最后几位机械生命BOSS——孔子、老子、庄子、墨子接连登场。早在存在主义诞生以前,中国的先哲们就对于世界和人生产生了许多意义深远的终极思考。尤其是老庄哲学中对于生死轮回的看法,更是游戏的核心表达之一——生命不过是在生与死之间周而复始。生与死看似是一对矛盾,实则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就如同我们生命中的光与暗、贫穷与富有、欢乐与悲伤,无不在永不停歇的流转变化之中,所以我们理应学会坦然面对,才能获得真正的自洽与满足。
这种轮回与反复的概念,既是游戏剧情本身的设计(比如2B和9S在战斗中死去后,意识又会在新的机体上重生),也代表了玩家在这款游戏中的特殊玩法(打完一周目之后,二周目从另一个视角重走相同的剧情),但最根本的哲学内涵,是对于社会建构的价值系统的根本解构。
我们都是社会化的产物,我们的人生总是有各种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决定好的价值选择:上一个好学校,做一份好工作,在合适的年龄结婚生子……我们被生活环境鼓励着去追求这些东西,却很少停下来想一想:这是不是我想要的,这是不是我的选择。
而当你领悟人的生命不过就是在生与死之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时候,你会为自身存在之渺小和无意义感到可悲——什么王权富贵,戒律清规,不过都是虚无的所在。但希望正正诞生于这绝望之中:因为生命本身毫无意义,所以你大可不必按照别人所定下来的标准而活,你有完全的自由决定自己的一生应当怎样度过。唯一能够从这痛苦的轮回中解脱出来的方式,正如尼采所说,是「成为你自己」。
在游戏的尾声,一直跟随着人造人作战的两台辅助机在陪伴他们走过这些经历之后,也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决定不再按照既定的程式删除他们的记忆。其中一台辅助机说,「一切事物都是为了被毁灭而设计……他们被困在重复生与死的螺旋之中,但是……在轮回中挣扎,就是活着的意义。」
在最终的结局中,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设定:玩家需要杀死这个游戏的「造物主」——也就是游戏制作人员的名单。这个弹幕游戏非常难打,最后会需要其他玩家的帮助——这些帮助都是其他玩家牺牲自己的游戏存档换来的。每当你死了一次,就有一个玩家的游戏存档永远消失。
在你通关了之后,这个残酷的选择也会摆在你面前:你是否愿意用自己的存档去帮助其他玩家通关?如果选择了愿意,你的所有游戏数据将会一项一项在你眼前被清除得干干净净。
是保存自己几十个小时下来搜集到的所有「物品」和「成就」——这些通常意义下的所谓游戏的价值,还是亲手将这些付之一炬,为另一个玩家保驾护航,自己从头来过,重新面对那些经历和痛苦?
这不仅仅是一份游戏存档的问题。这个选择指向的是人生中最终极的困境:你要服从于那一套社会所建构的意义体系、让那些既定的标准和他人的眼光定义你吗?是的,也许一切不过就是这样而已:玩游戏就是升级打怪,过人生就是升职加薪,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好像一天一天也能这么过下去——是这样的吗?我们生而为人,应该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能否从无尽的轮回中跳脱出来,就这一生,短短一生,由我自己决定我存在的价值?
四、在科幻作品中,我们如何讨论「人的意义」?
《尼尔:机械纪元》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未来的科幻世界:人类已经不复存在,但留在地球上的机器人却无一不在努力地「成为人类」。它们有情绪,有爱恨,有父母兄弟,有自己的国王,甚至也会陷入民主和专制的循环混战。更重要的是,它们拥有了更高层次的思考:对于自己存在本身的思考,对于终极意义的思考。当「上帝」已死,留下一片混乱无序的世界,我们应该信仰什么?追求什么?对于意义感的无尽探寻,能否从我们自身找到答案?
无论你认为游戏最后是否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回答,但这种思考本身已经足够珍贵。虽然只是一个游戏,但它在科幻和哲学这两个交叉维度上的拓展之深,足以令其封神。反观我在打游戏的同一时期看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虽然它作为所谓「中国第一部现象级科幻电影」有着无可争议的地位,但它在对于人性的处理上可谓极度蹩脚。称其为民族主义的「太空战狼」可能言过其实,但它将充满硬伤的超级英雄片逻辑植入科幻作品依然是令人不安的。人类在面临生死存亡的困境时,产生的竟然不是生命终极意义拷问下的挣扎与求索,而是一股脑儿地奏起一支勇气的赞歌——这是我无法想像也无法接受的。当人类在「生存高于人性」的法则下生存的时候,生存本身根本毫无意义。动物才「生存是第一需要」,没有意识的AI才会在计算后选择最佳自保程序,而人类——人类之所以高级,是因为人永远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东西。讽刺的是,《流浪地球》在捍卫人类文明的媚俗叙事中,已然失却了文明的根本。
好的科幻作品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好的科幻作品,不应该服膺于征服星辰大海的丛林法则、重复那套黑白正邪分明的价值观、宣扬徒手拯救世界的英雄主义叙事;好的科幻作品,理应是在科幻背景下,将永恆的哲学放进新的场域,藉此重新审视人性,反思社会建构的价值体系,思考「是什么让人成为人」。
正如那位哲学家帕斯卡所言,「人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一无所知。……人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人之所以伟大,不是在于他们比其他动物更懂得生存,而是他们理解自身的可悲,理解世界的无序与荒诞,理解痛苦中的轮回,理解永远有比生存更重要的价值。有了这种思考,人类可以囊括宇宙,通向无穷——即使生命是如此短暂,我们也曾有一刻,将手放在了永恆的脉搏上。
讽刺的是,游戏中的那些机械生命思考的问题,正是当今绝大多数人类都已经放弃思考的领域,但那却是机械生命「成为人类」的根本。那么反之,如果我们不再重视这些探索,不再询问自己为何而活,而是沉迷于技术征服宇宙、英雄拯救文明的宏大叙事之中——是否我们人类已经自我矮化,成为了机械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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