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义上的区分应当很受重视,因为它代表了心理上的——以及知识上的区分。但很遗憾,“诗人”这个字眼早已一分为二。现在一提到“诗人”,我们只会想到吟诵诗词的文人和一些文绉绉的诗词,像“大海在船只的映照下远近散落一地,就像是天空中的星星一样”(华兹华斯),或者像“你的声音如音乐,你听音乐何以如此凄怆?”不过,古人在谈到诗人的时候——诗人那时有“创造者”(maker)的意思——他们可不只是把诗人当成咬文嚼字的文人骚客(与如今形成鲜明对比啊),也把他们当成讲故事的人(the teller of a tale)。这些故事在所有人类的叙述形态中都找得到——不只在抒情作品中,在叙述欲望、抒发愁绪的作品当中,甚至在满怀英勇忠烈或充满希望的叙述中都可以找得到。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们待会儿要说谈的是最古老的诗歌形态:史诗。
伊利亚特
第一个例子是安德鲁·朗所翻译的《特洛伊城的故事》(The Tale of Trony),翻译得相当棒。我们将要检视古老的讲故事方法。我们在第一行就看到:“缪斯女神,告诉我阿喀琉斯的愤怒吧!”或者像劳斯教授(Professor Rouse)所翻译的“一个愤怒的男人——这就是我的主题。”或许荷马,或许那个我们称其为荷马的人(当然这个问题已经是千古大哉问),想的是他在作诗描写一个愤怒的男人,这样子就够我们伤脑筋了。我们想到的愤怒跟拉丁人想得一样;ira furor brevis——愤怒是短暂的疯狂,是一段疯狂状态。说真的,《伊利亚特》本身的情节并不怎么吸引人——全书就说一个英雄闷闷不乐地待在帐篷内,悻悻然地觉得国王待他不公,接着他的朋友惨遭杀害,他也因为个人私怨而发动战争,接下来他把战场上杀死的敌人尸体卖给敌人的父亲。
不过,诗人的目的或许并不那么重要。现在看来重要的是,荷马或许想的是他正在诉说这个故事,他也的确把故事讲得非常非常的好:这是一个大英雄的故事,他在攻打一座他永远都无法征服的城市,而他也知道他在攻下城池之前会命丧沙场;另一方面,我们看到一个更凄惨的故事,这是一位坚守城池的英雄,大家早就知道他的命运,而这座城池也早已烽火连天。我认为这才是《伊利亚特》真正的主题。事实上,很多读者总是觉得特洛伊人才是故事中真正的英雄(你觉得呢?)。我们想到了维吉尔,想到了斯诺里·斯图鲁松,他年轻时写过奥丁——也就是撒克逊人的奥丁,他们的神明——奥丁是普里阿摩斯国王的儿子,也就是赫克托尔大力士的哥哥。大家总是想要跟打仗的特洛伊人攀关系,而不是凯旋归来的希腊人。或许这是因为在失败中总有一种特有的尊严,而这种尊严却鲜少在胜利者身上找到(正如我们比起泗水亭长更喜欢西楚霸王)。
奥德赛
我们再来谈谈第二首史诗《奥德赛》。阅读《奥德赛》的方式或许有两种(我为什么想起马里奥……)。我认为写下这首史诗的男人会觉得它事实上有两个故事(或许如巴特勒所说,这个故事其实是女人写的):一是尤利西斯的回乡记,一是在海上的冒险奇遇记。如果我们理解为第一个故事,我们就得到回乡记这样的主题。也就是说,我们都处于放逐的状态,我们的家乡不是在过去,就是在天堂,要不就在天涯某处,反正我们就是回不了家(我不由想起海德格尔的被抛与卡夫卡的城堡,或许这是人类的宿命)。当然航海与回乡的历程一定要写得有趣,所以里面也加了很多的奇闻轶事。因此当我们在阅读《一千零一夜》的时候,我们发现《辛巴达七次航海记》其实就是《奥德赛》的阿拉伯文版本,我们会认为这不是讨论回乡的故事,反而会觉得这是一个冒险故事。阅读《奥德赛》时,我们感受到大海的壮阔与神秘,我们在书中体会到的也是船员所体会到的。比如,奥德修斯无心于女妖竖琴的天籁,无心于妙龄公主应允的婚事,也无心耽溺于女色淫乐中,对于世界之壮大也无动于衷。他只想到那条狭长的咸水河。也因此这两个故事就合而为一了:一出回乡记,也是一则冒险故事(回乡本身就是冒险,对吧)——或许这也是人类所写过、所吟唱的冒险故事中最棒的一个。
-----------------------
我在网易云音乐里Five hundred Miles的评论里发现了一句很有趣的话,很切合旅行与回家的主题
“世界是一个圆,所以当我越走越远,我是不是离家越来越近了呢?”
福音书
我们现在还要讨论第三首“诗”,而这首“诗”的光芒也隐约笼罩在这两首史诗之上:这就是“福音书”。其实“福音书”也可以有两种阅读方式。对信徒来说,“福音书”被当成古人或神明救赎人类罪孽的奇闻轶事:神明下凡接受苦难的磨炼——就像莎士比亚所说,他们是为了背负“苦难的十字架”(bitter cross)而死的。还有一种很奇特的注释,这是我在郎格兰的作品里发现的:如果上帝想要了解人类面对的所有折磨与苦难,那仅止于认知这些苦难,这是不够的。他要跟人类一样亲自接受这些苦难的折磨,当然也要跟人类一样受到同样的局限(今天,还有这种精神的人存在吗;我突然想起了与矿工同吃同住的梵高)。不过,只要你不是信徒,那我们就可以用一种全然另类的方式来阅读这些故事。你可以把这当成是一个天才的故事,这个人认为他自己就是上帝,不过最后他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介凡夫,而上帝——他的上帝——却早已弃他而去。
https://www.douban.com/note/231924786/ (发现个好文章,顺便推荐一下)
或许有人会说,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对这三个故事——特洛伊城、尤利西斯、耶稣的故事早就耳熟能详。人们一直都在传诵这几个故事,它们被铺成曲、入了画、搬上舞台。这几个故事早就已千古传诵,不过,却还是如此无可限量。你能想到这几千年、甚至几万年间会有人一再改写这些故事。
好吧,我们都知道这些故事,我们也都知道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的故事(看看那些剧本写作书,来来去去就几个故事类型……)。我不认为乔叟曾经想过要发明故事,也不认为古人的创意比起现代人来得逊色。我认为他们只要对这些故事稍加描绘——而且是好好地描绘——就够了(当然啦,也不排除人们会看腻,之前看到一些村落的传统戏没落,村民抱怨那些故事太熟了,没点新意……)
。
史诗与小说
我们在史诗当中可以寻找到所有的东西——我们应该把“福音书”当成神圣的史诗。不过,就如同前面所说,诗已经一分为二。也就是说,一方面我们读到的是抒情诗与挽歌,不过另一个方面我们有说故事的文体——小说。尽管有约瑟夫·康拉德以及赫尔曼·麦尔维尔(想想《白鲸》吧)等作家的反对,我们还是很容易把小说当成史诗的退化。因为小说回归了史诗的尊严。
想到小说跟史诗的时候,我们很容易认为两者的主要差别在于一个是诗体,另一个是散文体;一个用来歌颂,另一个用来陈述事迹。不过,我认为这当中还有更大的差异:史诗所描写的都是英雄人物——这个英雄也是所有人类的典型象征。不过,就如门肯所指出,大部分小说的精髓都在于人物的毁灭,在于角色的堕落(这段我不是很懂……是说史诗中的英雄不会都像小说主人公那般堕落?)。
这种说法又将我们带入另一个问题:我们所认定的快乐是什么呢?我们又如何看待失败与胜利呢?现在谈到团圆大结局,大家不是想到故弄玄虚就是矫揉造作。即使大家心中总是感到一股挫败的尊严,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仍然殷切期望快乐凯旋的结局。例如,一旦有人写到金羊毛的故事(人类最古老的故事之一),读者或听众会打从一开始就觉得,羊毛最后一定可以找到(岔开一下,我突然想到在《故事》中麦基认为,结局总是满足观众的期待却又出乎意料,例如魔戒一定会被消灭,但方式不一定会像观众所想那般)。
不过,如果现在开始尝试冒险的话,我们也知道这些举动最后都会失败。比如说《阿斯彭文稿》,我们都知道这些纸最后一定找不到;《城堡》,我们都知道K最后还是进不了城堡。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真的完全相信快乐与成功的结局,或许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悲哀(这里我原本错打成“想象”)吧!卡夫卡在想要毁掉这本书的时候一定这么想:他其实是想要写下一本既快乐又能振奋人心的书,不过他就是觉得办不到。当然啦,就算他真的写了这么一本书,大家也不会觉得他讲的是实话。这不是事实的真相,而是他梦境的真相。
故事的情节
假定在十八世纪末或十九世纪初(我们不需要真的去研究确切的日期),人类开始会讲故事。或许有人会认为这股风潮是霍桑以及爱伦坡开头带动的,不过任何事情总会有先驱。如鲁文·达里奥所指出,没有人是文学上的亚当。也正如爱伦坡提过,整篇故事应该是为了最后一句而创作,而整首诗歌也是为了最后一行而写。这样的写作原则最后可能会落入在故事中耍花样的模式(这句话我不是很懂,为什么这样就有可能落入耍花样呢?在故事中耍花样又指什么?),而且十九/二十世纪的作家也几乎早就开发出所有故事情节了(不知你认不认同啦)。
想一下我在演讲一开始就说过,故事的情节只有少数几种类型:也许我们应该讲的是,这些故事之所以有趣在于故事情节之间的转换与改写,而不在于故事情节本身。我想到的是像《一千零一夜》以及《疯狂的罗兰》(Orlando Furtoso)这样子的书。或许有人会加入邪恶的宝藏等等情节,于是我们就得到就像是《佛桑加传奇》这样的情节,或是《贝奥武甫》最后一段的情节(也许还有霍比特人)——就是寻获的宝藏反而会让找到宝藏的人变得邪恶(杀掉恶龙的少年最终变成恶龙)。回到上一讲隐喻的观念——所有的故事情节其实都出自于少数几个模式而已。当然了,当代作家想出了许许多多点子,我们说不定还会被他们蒙蔽呢。发明的激情也许灵光乍现,不过我们随即又会发现,这许许多多的故事情节其实不过是少数几个基本模式的表象而已。
还有一点:有的时候诗人也忘了,故事的述说才是最基本的部分,而说故事跟吟诗诵词这两者之间其实也并非泾渭分明。人可以说故事,也可以把故事唱出来、而听众并不会认为他是一心二用,反而认为他所做的事情是一体两面,起码会当成一个完整的整体。
对史诗的渴望
现在看看我们身处的时代,会发现一个奇怪的处境之中:我们已经打过两次世界大战,不过竟然还没有史诗来描述这两次大战(现在有了吗?)——或许《智慧七柱》算得上史诗吧!我在《智慧七柱》里头发现许多史诗的特质。不过这本书的英雄人物偏偏正好是故事的叙述者,这多少给我们带来一些困扰。故事主角有时候必须要低调行事,他必须要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凡人,也希望自己的事迹能够取信于人。事实上,他也落入了小说家的圈套当中了。
还有一本现在大家已经遗忘的书——《炮火》,是亨利·巴比塞写的。作者本身就是一位反对战争的和平主义者;这是一本反战的书,不过史诗的元素却贯穿全书(有人曾指责此书描写战争的场面太多了)。另外一位有史诗意识的作家就是吉卜林,我们可以从《绅士的战争》(A Sahib’s War)这一优异的故事中看到。同样的,他从没有尝试写过十四行诗,因为他认为这会拉大跟读者之间的距离。我又想到切斯特顿,以及他的《白马之歌》(The Ballad of the White Horse),这是一首描述阿尔弗雷德大帝大战丹麦人的作品。我们在这首诗中找到一些很奇怪的比喻——比如说“如明月般坚硬的大理石”(marble like soild moonlight)以及“如冻结烈火的金子”(goldlike frozen fire)。其中,大理石以及金子都被比喻成另外两个更为其中的东西。他们被比喻为月光和烈火——而且不光只是火而已,而是魔幻般冻结的火焰。
从某方面说来,人们对于史诗的盼望相当饥渴。我觉得史诗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故事也是)。走遍世界各地,也只有好莱坞(现在还有漫威影业233)能够把史诗般的题材粉饰一番,再推销给全世界(虽然这样说有点虎头蛇尾,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小说在崩解
我并不是要跟各位预言什么,因为这样做很危险(虽然有时预言在很久之后会成真)。不过,我认为如果叙述故事跟吟诗诵词这两者能够再度合而为一的话,这么一来就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可惜现在看来很可能不会成真了,故事的叙述都快被电影和游戏抢光了)。如果我们可以达到这个境界,果真能够回归史诗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完成一些真的很伟大的事情。当切斯特顿写下《白马之歌》后,这首诗获得了相当好的评价,不过读者却不太喜欢。事实上,当我们想到切斯特顿时,想到的是他的布朗神父传奇,而不是他这首诗。
我其实是在年纪相当大的时候才开始想到这个问题的:此外,我不觉得自己可以尝试写史诗(虽然我写过短短两三行)。这是给年轻人做的事情,而且我也希望他们能够着手去做,因为我们也都深切地感受到小说多少已经在崩解。想一想本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吧——假设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好了。我们读到了几千件关于这两个主角的事情,不过我们却不认识这两个人。我们对但丁或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角色知道得还比较多,而这些角色——还有他们生老病死的故事——却只在短短几句话里头就清楚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并不知道关于他们上千件的琐事,不过却好像跟他们很熟。当然了,这比较重要。
我认为小说正在崩解。所有在小说上大胆有趣的实验——例如时间转换的观念,从不同角色口中来叙述的观念——都在朝向我们现在的时代演进(看看《S.》就知道了),不过我们也感受到小说已不复与我们同在了(绘画也是如此,如今与我们同在也许更多是电影和游戏吧)。
不过,我不相信人们对于说故事或听故事会觉得厌烦。在听故事的愉悦之余,如果我们还能体验到诗歌尊严高贵的喜悦,那么有些重要的事情就即将发生。或许我是十九世纪的老古板,不过却相当乐观,我有的是希望。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有很多——就好像所有的事情在未来都可能发生一样——我认为史诗会再度大行其道。我相信诗人将再度成为创造者:诗人除了会说故事之外,也会把故事吟唱出来(此时此刻,我想到了鲍勃迪伦)。而且我们再也不会把当成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就如同我们不会觉得这两件事在荷马和维吉尔的史诗当中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附录--------------------
我理解的史诗
其实我不太知道什么是史诗,也没认认真真读过一本(通常史诗比较厚)……百科是怎么解释的“叙述英雄传说或重大历史事件的叙事长诗。史诗是一种庄严的文学体裁,内容为民间传说或歌颂英雄功绩的长篇叙事诗,它涉及的主题可以包括历史事件、民族、宗教或传说。”但我感觉又不仅仅如此,史诗不只是因为主角、事件、语言这些表面的东西才成为史诗吧。
不管怎么说,在现代社会,史诗恐怕真的挺少了(哪怕经常有“史诗巨制”等说法)。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孤陋寡闻的缘故,大家都可以补充一下,特别是如今的电影、游戏作品(像魔戒或者上古卷轴,恐怕很多人都会想到吧)。
唱故事的歌
唱故事的歌有很多(至于把史诗唱出来的歌我就不知道了,欢迎评论补充),这里分享一些我喜欢的,大家有空可以去听听。
1.Hotel California(颇有爱伦坡的味道)
2.Que sera sera(有点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233)
3.Scarborough Fair(战争与她)
4.Star of the County Down(小镇与她)
5.似是故人来(此曲只应天上有)
RPG与史诗
到底什么样的RPG才称得上一个史诗故事呢?我们通常说什么“史诗巨制”又具体指什么呢?RPG与史诗的关系是什么?嗯……真是有趣的问题啊。
暂无关于此日志的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