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过《热辣滚烫》之后再重看《百元之恋》,感概颇多。河野真太郎在《战斗公主劳动少女》里评论《百元之恋》的结局时说过,“最后狩野牵起一子、把她带走的场景才是遗憾与讽刺的。这样说起来,此时被领走,对于一子来说是比输掉拳击比赛更大的失败,可以说是最大的失败了……一子曾经想向自己身边的一切复仇。但她最后得到的,不过就是一记左勾拳。”
评论说得很对,因此《热辣滚烫》对结局的关键改编可以说,就是编剧有意识针对原作结局的回答(与清算):乐莹输掉了比赛,但最后拒绝了昊坤的夜宵邀约,并且在之后发了一条朋友圈说,“赢了”。如果从女权主义/女性独立的角度看,可以说,《百元之恋》的故事讲的是一场失败的女性战斗,相对的,《热辣滚烫》讲的是一场成功的女性战斗。这么理解是没问题的。但是,在这中间,依旧有些值得注意的地方——一子和乐莹,两人都是被拳击比赛的“战斗精神”深深吸引,抱着“要赢”的决心开始训练、然后站上擂台的,然后在台上,两人都一样,完全不够打,结果惨败。一子在比赛输掉后沮丧不已,乐莹在比赛输掉后精神抖擞,两者在客观层面的经历完全一样,结果刚好相反,观众却感觉不到虚伪,为什么?是哪里不一样?显然,以心理主义的角度看,答案是很简单的:两人被“战斗精神”吸引并作出“要赢”的决心时,选择要“赢”的对象不一样:一子想赢,在比赛中获胜;乐莹想赢,让自我脱胎换骨。在这一点上的不同,至为关键。
也就是说,如果不再以“女性战斗”的视角而仅仅以“战斗”的视角去看《百元之恋》,电影结局可以有另一种理解。
主角投身参加战斗,参战,就是为了赢,任何形式的、在战前战后有意无意想着“体育嘛,参与至上,赢输都无所谓啦”的念头,在本质上都是对战斗精神的侮辱,都是自欺欺人。有这种念头的人,即使赢了,也是输了,因为她由始至终其实就从未选择过站上擂台。就是说,一子和乐莹都没有自欺。她们之所以站上擂台,并不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也不是为了表演给观众看,而是她们当初在观看狩野/昊坤的战斗时隐隐约约地受到了某种感召。使命的感召是决不欺人也不自欺的。当人面对感召,做出回应,选择了接受,接下来等着她的就只有成功或失败,此外别无他路了。乐莹在最后赢了——以励志片奋斗戏的叙事结构来讲,她成功回应了感召,完成了励志片的叙事闭环,finish了她的自我实现。但一子并没有赢。没赢,但事实上也还未输,她身上的重担就还不能放下:身为受感召者,她必须继续努力,在接下来的一年内继续练拳;如果她不练,她就不仅仅是输了,而且还是主动背叛了感召。关键就在这里了。她不仅是输了,甚至还不被允许认输,她必须继续,不得不继续,仅仅因为在客观层面而论她还有机会……
对于毫无胜算的败者而言,“还有机会”才是最残忍的。
最惨的“反励志剧”,不是主角从头一路失败到最后也从未获胜的故事,而是一败涂地的故事到了最后主角依然甚至都不被允许“一败涂地”,只能遥望前路漫漫,无依无靠,凭感觉知道自己注定会继续不断失败也相信自己会继续不断失败——甚至没有资格当个“虽败犹荣的丧家犬”(而这个头衔,似乎可以搁在狩野的头上?)这是什么样的失败啊!是地球人对着哥斯拉,虫子对着人类,毫无希望的战斗,毫无希望的奋斗,但还是要斗。
正是在这层意义上,一子的结局获得了某种超越功利原则和超越唯乐原则的维度。功利原则要求我们,人要选择好的东西,不应该选择不好的东西。唯乐原则要求我们,要自我满足,选择为自己好。而一子的故事说的是什么?这是一个“自愿自觉主动选择失败的失败者”亦即“绝对的失败者”的故事——她选不到好结局,得不到想要的,会输,但是她还是应该去试;如果她不去试,她就“立刻输了”。
知道我们一般人都怎么称呼这种“志愿失败者”吗?烈士,或祭品。
在所有的山上,在所有的海边,我为你敬礼,望着你朝失败与不朽勇敢进军。
文章的脉络写得有点混乱,在主论题上也是半途而废。
最近由 方程 修改于:2025-06-01 16:41:05“反励志”的情况比以为的要复杂啊。想在不陷入逻辑混乱和逻辑矛盾(自否定、犬儒式反讽)的情况下以励志片的方式否定励志片的结局,比想象中的困难。例如,如果你认定了《百元之恋》是一部“反励志片”,认定一子的结局是试图以“崇高化/升华主角”为手段来达到反励志的目的,结果,你这也是一种励志了,不过是黑色的而已。你只是将主角的“赢”转移到形而上意义上的“彼岸”而已;一轮操作弄下来,她还是赢了,只是她本人不知道而已——这种构思与《麦田捕手》《午后曳航》《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可谓一丘之貉、殊途同归(在这一点上,《百元之恋》有完全的自觉,片尾曲的歌词(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7516701/ )表明其故事有意识地强调败者的毅力与韧性,并有意识地为失败赋予意义与价值,甚至还担心观众看不出来骂它喂屎而特意把这些思想写进了片尾曲歌词,这显然就是励志)
所以,应考虑的问题也许是:反励志片能够看作是励志片的一个子类别吗,或者,反励志是励志谱系上的一种“自然延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