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 Lingxiao 的播客(《午休时分》 Vol.3:电子游戏里给想象中过去的情书),很受启发,决定顺着这篇播客继续聊一聊《诺科》(Norco)。Lingxiao 的播客提到,《诺科》包含一种非常怀旧的情绪,而怀旧可以看作是一种向心的回归。本文要谈到的恰恰相反,是一种离心的趋势,也就是《诺科》对离开的刻画。离开哪里不一而足,或许是离开多年居住的旧屋,或许是离开熟悉的故乡,又或许是离开整个地球。为什么选择离开?那些离开的人们是否又想过要回来?
提醒一下,本文涉及剧透。
凯伊的离开与公路旅行传统
《诺科》的故事以凯伊的视角展开,凯伊抛下家人及生活中的一切,背上背包离开诺科,踏上了她的公路旅行。她攀上向西的火车,沿着 99 号国道搭车南下,加入了边境的游击军,夜晚藏身于重型卡车和隧道。公路旅行的传统与“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息息相关,二战后一批美国反叛青年自称“垮掉的一代”,出于对庸常生活的反抗,他们以此为旗帜进行了一场文学和生活方式的变革,但同时因为滥用酒精和违禁药物而饱受批评。
《诺科》凯伊搭上离开的火车
公路旅行是“垮掉青年”最具代表性的生活方式,他们总是时刻在路上,出发并不需要什么理由。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是其中的先锋式人物,从哥伦比亚大学辍学后,他一直在路上流浪,起先辗转于海军和各路商船,之后数次进行横穿美国东西部的公路旅行。在结识另一位“公路行者”尼尔·卡萨迪(Neal Cassady)后,凯鲁亚克把这些年的路上经历写成一部小说,这部名为《在路上》(On The Road)的作品出版后成为一代人的精神圣经,鼓舞了无数青年踏上旅途,找寻平庸生活的解药。
“垮掉的一代”合照(左起: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格雷戈里·柯尔索)
对于受到公路旅行传统影响的人们来说,“为什么要离开”、“离开要去做什么”往往没有深层次的原因,你只需要等待多巴胺发出指令,然后奔向远方,满足感官的快乐。凯鲁亚克谈及自己第一次横跨美国的旅行,“充满了要在芝加哥,在丹佛,最后在旧金山做什么事的梦想”,至于要做什么并不重要,离开这一行为本身就构成意义。
回到凯伊的部分,她又为什么离开呢?《诺科》一开始就提到:“你的生活充斥着摧毁身心的琐碎事,你仿佛一直梦游其中,大好青春虚掷。”离开的原因是一种主观上的个人感受,摧毁身心的琐碎事具体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有没有必要知道。实际上是没有必要的。关于凯伊离开的这部分内容,《诺科》的处理采用了克制化的叙事,过滤了人物背景和个体心理活动,以旁白式的他者视角描述凯伊的旅行经历,不带任何情绪进行叙事,潜台词就是“凯伊根本不在乎”。她的离开也就显得无比轻松,因为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有眼前的道路。
《诺科》凯伊扔掉了手机,然后加入了游击军
离开钻石社区的居民
在故事中你会多次造访钻石社区,唯一居住在这里的居民是凯伊母亲的熟人“鸭子”,其他人都已经搬走了,事实上,“鸭子”的房子也是钻石社区唯一还保留的房子。在与“鸭子”的对话中,可以了解到“征地拆迁”是社区里的居民搬走的主要原因。诺科镇上的大型工业公司“盾牌”始终在不停扩张,钻石社区的土地位于他们下一步圈地计划的范围内,“盾牌”给社区的居民提供了不少的拆迁赔款,那些坚守在社区对抗盾牌的顽固力量逐渐瓦解,最终都选择了离开。在游戏内,你可以看到“鸭子”的房屋周围遍布着“盾牌”的工厂。
《诺科》钻石社区
钻石社区是现实存在的诺科镇上的同名社区,由四个紧邻的街区组成,社区中的居民也同样经历了与壳牌石油公司旷日持久的对峙。钻石社区是诺科所有非裔美国人的聚居地,1811 年正是此地爆发了一场惨烈的黑奴起义,反抗精神深深根植于社区精神中。在《诺科》中,工业大公司“盾牌”最终达其所愿,迫使钻石社区的居民离开了社区,只剩下时日不多、依靠着氧气罐才能苟活的“鸭子”,时至今日他自己也放弃了抵抗。
《诺科》依靠氧气罐生活的“鸭子”
钻石社区的失败反抗体现了一种意识形态:在发达工业社会的框架中,个体的异化将不可避免。正如法兰克福学派学者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所言,在发达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人们都成了单向度的人,失去了个体的批判力量和理性光辉,不再反抗发达工业社会的极权,转而维护它的种种不合理性。《诺科》里经常给“盾牌”找茬的流浪汉“好运”就说过:“人们以为好运讨厌盾牌。好运并不是讨厌盾牌。他只是喜欢制造麻烦。没有盾牌,这地方人人都会失业。”依托于工业大公司发展的城镇,悲哀正是在于此,没有了大公司,人们的生活也会分崩离析,那些反抗力量最终也都慢慢屈从于工业大公司的控制。你很难去真正改变些什么,还不如晚上去酒吧点一杯啤酒,在唱片机演奏的复古音乐里逐渐失去意识。
加利特的火箭计划
加利特(Garretts)是《诺科》中的民间宗教组织,但组织架构和人员构成都很不规范,创始人约翰最早在网络上发布视频,此举吸引了早期的教徒。想要加入加利特需要在约翰开发的手机应用软件上集满所有秘经章节,具体寻找方式是利用 APP 内置的增强现实技术(Augmented Reality)在城镇各处找到隐藏的虚拟雕像。约翰和加利特一直在研制人造火箭,企图离开“被信号塔和电磁辐射包裹的失真地表”,在太空中和神祇直接对话。火箭是他们的诺亚方舟,也是他们的雅各布天梯。
《诺科》加利特的人造火箭
加利特和美国新福音派有相似之处,新福音派是 20 世纪中期发展迅速的一种新教教派,它利用电视、网络、广播等现代通讯技术进行传教。加利特的入教方式依托于互联网和现代科技,他们利用技术筛选潜在教徒。关于火箭计划,约翰曾提到,科技力量可以帮助他“将话语传播到地球的每个角落”。
对于加利特而言,“为什么要离开”与诺科的现实环境有关,他们将诺科看作是地狱一样的地方。建造火箭其实就是在建造一艘诺亚方舟,诺亚方舟是为了躲避毁灭一切的洪水,这样的洪水曾三次发生在诺科。诺科恶化的自然环境由工业大公司的开采和扩张造成,污染的过度排放给环境带来了不可逆的影响,最终影响生活在此地的人们。诺科位于美国著名的“癌症走廊”(Cancer Alley)地带,这里的癌症患病率是其他地区的几百倍,该区域拥有高密度的工厂分布。诺科的名字是新奥尔良炼油公司(New Orleans Refining Company)的缩写,炼油公司带来了工人迁徙,从而促进了城镇的形成和发展。资本的扩张性决定了在原材料和工业价值耗尽后,这些工业小镇的命运就是废弃。加利特执着于造火箭离开,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片狼籍之地,寻求得救也只能是妄想。
《诺科》遍布小镇的工厂
离开包含着回归的倾向
诺科的土地仿佛有种奇怪的魔力,那些潮湿低地、炼油工厂、破旧街道组成的模糊图景似乎盘踞在每个离开的人的梦境中,它在默默地提醒你,也许你从未真正离开。
凯伊坐上火车,一走就是五年,但一通弟弟的电话让她回心转意。搬离钻石社区的人们并不会就此和“盾牌”分道扬镳,他们迟早要面对“盾牌”不断扩张的压力,再次直面诺科的社会现实。加利特的火箭发射计划在每个结局里都是失败的,在诺科的夜空中爆炸才是最后的宿命。
不同群体离开的实践都包含了一个共同的结果,到最后人们依然回归诺科及诺科的社会体系:凯伊回到了诺科,加利特的火箭残骸落回了诺科,搬离社区的居民虽然身处诺科,但他们远离诺科社会体系的尝试注定不会持久。
为什么无法永远离开?或者换句话说,又是什么在拉着你回来?这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也许是故乡的幻影在作祟,经年累月,故乡的一部分早已进入了你的身体和血液,而你也成为了故乡的一部分。就像很多人在面对故乡时常常语塞,说它好也说不上来它到底有什么好,但要真正离开也绝非易事。所以当你认为已经走了很远,试图回望最初的来处时,也许会发现自己并没有抛下那个地方,而是带着它的影子走过了无数曲折的岁月。
参考资料:
《在路上》/ 杰克·凯鲁亚克
《单向度的人》/ 赫伯特·马尔库塞
有关癌症地带的报道:http://finance.sina.com.cn/chanjing/cyxw/2021-07-17/doc-ikqciyzk5958979.shtml
有关诺科钻石社区的文章:https://labucketbrigade.org/our-work/supporting-fenceline-communities/nor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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