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来处,亦不知去处——《异域镇魂曲》中的死亡哲学意味

作者:egggrass
2023-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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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1999 年,缔造了《辐射》(Fallout)系列的业界传奇——黑岛工作室(Black Isle Studios)推出了《异域镇魂曲》(Planescape: Torment),不少玩家将这款拥有逾 80 万文本量的游戏奉为美式 RPG 神作。由于游戏采用了《龙与地下城》中关注哲学与信仰层面的战役设定异度风景(Planescape),它自然也饱含哲学性的思辨。

异度风景的宇宙模型设定/图片:网络

许多宗教与哲学关涉的基本问题,都蕴于《异域镇魂曲》塑造的人物与情境中,存在者的迷惘和哀伤于一段段对白间萦绕,对个体生命境遇的关切也贯穿始终。即使单看文本,也没人能否认这是一部兼具情怀与深度的伟大作品,但若有玩家将游戏中富有哲思的对话当作哲学的全部面貌,将其误认为学院哲学的工作方法,甚至因此决意踏上哲学的学术道路,恐怕就略显冲动了。

本文将从哲学角度,分析游戏中关涉死亡问题的讨论,并借对游戏的终极问题——“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的分析,说明《异域镇魂曲》虽具死亡哲学的视野,但文本的处理方法仍是非(学院)哲学的。

一、《异域镇魂曲》中的死亡议题

游戏伊始,主角无名氏(The Nameless One)便在停尸房苏醒,而早在这之前,他已经历了死而复生的多个轮回。死亡是大多数游戏不可或缺的一环,虽说主角死亡可能影响游戏进程,从而或多或少地使玩家心情低落,但这样的情绪多局限于游戏本身,少有作品能如《异域镇魂曲》一般,将死亡事件塑造为牵动玩家心绪、甚至是引发哲思的生命处境问题。

这一部分将关注清除者派系(Dustmen)信仰的“真实死亡”(True Death)与无名氏之死,分析内蕴于游戏具体情境中的死亡议题,感受对死亡的思考如何赋予角色存在重力,死亡问题又是在何种意义上,成为了角色与玩家的共同挣扎。


1、清除者宣扬的真实死亡与佛教涅槃

清除者是玩家最早遇见的派系,因为正是他们运营着无名氏最初身处的停尸房,有条不紊地按程序处理尸体。巢穴内的集灰者酒吧(Gathering Dust Bar)是清除者的另一处聚集地,与此处的伊摩瑞克(Emoric)交谈能发现,清除者的教义是相当典型的佛教思想:他们追求真实死亡——只有从尘世的七情六欲中抽离,认识到一切如梦幻泡影,皆为幻相,方能在肉身死亡时得到解脱,达涅槃之境;而仍执着于情绪与欲望者的灵魂无法安宁,束缚于世间因果,须一次次地陷进轮回里,受诸行无常的流变之苦。

故事的开始,无名氏在停尸房内醒来

怀疑者塞雷(Sere the Skeptic)是清除者派系中的老师,她的大半生都在传道授业中度过,但年迈时,却连“真实死亡”这一信仰,也摇摇欲坠。在她因病行将就木之际,其他清除者没有同情或哀伤,而是祝贺她将死去以得解脱,全然忽略了她此时此刻正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承受着苦难。也许是因为那一刻的悲从中来,塞雷的清除者信仰分崩离析——或许从未存在过——如今的她失去了彼岸的慰藉,回头又发现此岸无依无靠。我们需要思虑到何种地步,才可以说自己预备好了死亡?在死亡这场毫不留情、绝对无法虚与委蛇的试炼面前,所有没能知行合一的求道者,都和塞雷一样,孤独地直面信仰的崩塌。

而这样的挣扎,在无名氏的生命里是缺席的。他之所以寻求永生,不是为了证道,也不是为了逃避对信仰的试炼,而是为了获得更多救赎时间,以补偿自己所犯的罪行。说实话,这个理由太过单薄,绕开了个体在死亡所规定的有限性面前彻底的无力与恐惧,仅仅关注死亡的工具性,因而不太具有“人性”。永生阶段的无名氏更是没有面对此种挣扎的机会,就算加上了每次死亡后记忆都会流失的设定,无名氏之死仍与“万籁俱寂”的常人之死相去甚远。直到将必死性重新纳入自身(结局之一),无名氏的死亡才第二次真正悬临。可在这里,他的反应仍旧平淡,仿佛事不关己地陈述道:“时间和命运很快就会到来”。从始至终,在对死亡的态度上,无名氏的人性都太淡了。

即使是被许诺了复活的耶稣,临死之际也并非心无波澜:“午后三时,耶稣大声喊着:‘我的神,你为什么弃绝我?’”[1] 以死后生命为教义核心的基督教,尚且无法忽视死亡悬临之际的恐惧,无名氏凭何能对死后的复活毫不生疑?从对怀疑者塞雷的塑造来看,游戏的确关注到了“死亡前的恐惧”这一维度,可惜这部分思考没有体现在无名氏身上。如能多些篇幅刻画无名氏面对死亡的不安,想必能使他的人性更加丰盈。

虽说清除者的教义与佛教涅槃思想十分相似,但细究起来,二者还是有很大差别。吉藏说:“众生在生死,而佛在涅槃”,大乘中观思想提倡“不离生死论涅槃,不离此岸论彼岸”,皆意在破除生死的二元对立,将涅槃的境界拉回到现世生命中 [2] 。若在当下悟得一切皆空,则当下即涅槃,如果为了涅槃之境轻生,把解脱的希望寄托在肉身死亡上,反倒是另一种执着了。清除者们因为怀疑者塞雷行将就木而为她开心,认为她离真实死亡近了,实际上仍看重生死,仍受困于此岸与彼岸的分别,没有悟到这一世的死亡又何尝不是轮回六道中的幻相。按中观的思想来看,怀疑者塞雷也不用太伤心,因为祝贺她的清除者同伴们一个也没悟道,全都要陪她一起继续轮回(如果她还有信仰的话)。

细究起来,清除者派系中又有哪一位超脱了尘世呢?宣称追求真实死亡、挣脱世间欲望枷锁的人,却与亡者签订契约,将其束缚于世,使之成为免费的僵尸劳动力。他们为每具收集来的尸体支付 3 枚铜钱,巢穴内流离失所的贫民因而有了一份生计。收集、处理与奴役尸体构成了巢穴的运转逻辑,宣称出世的人反倒成了社会的权力核心,这样的宗教面貌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宗教大法官》如出一辙:虔诚的心在世上游历了太久,即使基督再临,又或是真实死亡就在跟前,一早扎根在世界之中的信徒,又如何能与其相认?

集灰者酒吧内集聚的清除者与僵尸工人


2、海德格尔视野下的无名氏之死

与大乘中观思想类似,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的死亡观没有把生命的价值推卸到彼岸,而是认为存在的真相就蕴于世界的存在者之中。只是日常生活里,存在者常常无法认清自己的生命处境,仅怀着一种模糊的知觉——面对死亡时尤是。海德格尔将此沉沦状态(Fallenness)称作“非本真存在”(Inauthentic Existence of Dasein)。

为了赎清罪孽,无名氏请巫力强大的解谜者(Ravel Puzzlewell)赐他无限的时间,可永生仪式并非完美无瑕:无名氏的必死性(Mortality)被剥离,使得他死亡时只会陷入沉睡,很快又会苏醒,上一世只是他的一个化身;每次死亡后,无名氏都会失去上一世的记忆,精神亦会受损;且每一次死去,诸界中都会有一个生命代替他殒落。

虽说无名氏之死难以计数,但究其本质,只有会复活与不会复活这两种意义上的死亡。无名氏面对死亡时展现出的过分空虚的人性,或许就是因为他在数次生死流转中,始终怀着沉沦状态下的死亡观,未触及本真的死亡领会。

无名氏之死:非本真的死亡领会

由于无法亲历自身的死亡,他者的死亡成了我们可经历的直观事件。在他人的葬礼上,我们本能地将死亡推卸到他人身上,认为死亡暂且“与我无关”——这当然不是在否定“我们终有一死”的生物事实,而是指我们“有所遮蔽地在死面前闪避” [3] ,认为死是未至的未来,没能认清死亡本就蕴于人的存在之中。

对无名氏而言,死亡更是远在天边的缥缈概念。当背上带着刺青的无名氏在停尸房苏醒时,他的生命仍承接着上一世的痕迹。无名氏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死亡,可这阶段的死亡对他而言只是一场场梦境,醒来时,上次清醒的记忆会变得模糊,但生命是绵延的,不曾断裂。他像虔诚的基督徒一样相信着死后的生命(Afterlife),每一个重要决断都包含着未来:他会记录日记,铭刻碑文,为下一世的自己预备好信息;他也会设下陷阱,提防下一世的无名氏侵占自己的身体。无名氏的决断、行为与目的都说明了一件事:他深知死亡不是自己的终点,旁人所理解的死亡对他而言是陌生的。无名氏对死亡的理解恰恰对应了海德格尔所提的“非本真的死亡领会”。

无名氏独自进入前世化身留下的墓穴,石碑上有一句话:不要相信骷髅头

本真的“向死存在”

与沉沦状态下的死亡观相对的,是本真的死亡领会,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向死存在”(Being-towards-Death)。死亡规定了人之存在的有限性,因而也规定着人之存在最彻底的可能性,死亡不是道路的终点,而是道路本身。死亡参与到我们作为有限存在的一切筹划之中,被奉为理想人生典范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其视野正是由死亡所昭示的终结时刻所规定。人存在的每一刻都正在死去——只有真切地意识到人是如此的向死存在,我们才真正认清了个体的生命境遇。直到这时,人作为存在者的本真状态才向我们敞开,对死亡的洞见引领我们透过存在者,接近存在的真相。

直到踏入悔恨要塞(Fortress of Regrets),无名氏才算是有了承担死亡、将死亡真正纳入自身生命的可能——被解谜者剥离的必死性所化身的超凡者(Transcendent-One),如今就居住在悔恨要塞之中。无论是杀死超凡者还是与其融合,无名氏最终都会坠入血战(Blood War)战场,在这场混乱与秩序的永恒战争中,迎来真正的、完全的死亡。

老实说,将抽象、奥妙的对象具化成独立实体的方式,与游戏的存在主义气质相当不符,因为存在并非由各种属性拼凑而成,而是牵一发动全身。将无名氏分割为超凡者与破碎者(Broken-One,即玩家视角下的无名氏)的处理方式,完全是倒退回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开端——柏拉图将人区分为“身体”与“灵魂”的理解中了,这样的处理方式同样见于无名氏对三个化身(善、利己与偏执)的融合。笔者认为,根本症结在于无名氏的主体问题被忽视了,但《异域镇魂曲》始终是游戏,而非纯思辨的哲学文本,将难题具像化为 Boss,将追问融入战斗,或许才是更妥切的形式。

超凡者与破碎者合二为一

只是因为主体问题被绕过,无名氏与化身之间的张力刻画仍有缺憾。如果能看到解救出莫提、为达肯创造出信仰的利己化身(Pratical Incarnation)与莫提、达肯展开对话,凭借过往的羁绊,与这一世的无名氏争夺主体的归属权,或许会拓展出更多可能。

可即使是重新获得了必死性,无名氏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犹豫与恐惧,死亡像是毫无重量的附加属性,无法为其带来任何影响,他仍然平静地与同伴告别,坚定地踏上前往血战的道路。直到最后一刻,死亡在无名氏心里也未掀起波澜,他希望与超凡者重合为一的理由还是赎罪,个体的挣扎被略去了。

真正具有“向死存在”之洞见的,其实是超凡者,相较于无名氏,超凡者维持个体存在的执着更深重——即更强烈的“我执”。超凡者自无名氏之中产生,后者的存在威胁着他的“自存性”(Self-Existing),超凡者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可他的存在命运又天然地与无名氏绑定——一旦无名氏彻底死去,超凡者的身体也无法维持。所以超凡者才是真正明白死亡、也真正惧怕死亡的角色。他自诞生伊始,便无时无刻不在忧虑自己的消亡,且他不仅要求不湮灭,更追求仅仅依靠自身而存在——这种追求已经超越了人的范畴,成为了对第一因(First Cause)[4] 的追求。我个人不太接受超凡者被说服的结局,只接受他被强硬的武力征服,因为超凡者就是“我执”最纯粹、最彻底的化身,如果能晓之以理,只能说超凡者的角色塑造过于软弱了。

相较于超凡者,无名氏缺失了“向死存在”的洞见,因而表现出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这一处缺失极大限制了无名氏的生命张力,实在可惜。但从剧情角度来看,或许也不是全无道理——如何能强求一个不死之人将死亡放在心上?不死的无名氏所失去的,正是死亡创造的一切:永恒的生命里不再有舍生取义的牺牲精神,也不再有强烈的哀愁,就算无名氏曾有过哀恸、惊惧等强烈情感,最终,所有情绪也不免被“永恒”这一潭死水吞没。无名氏的永恒是更可怖的永恒,他不仅要反复失去一路的同伴,最后连过往的记忆也要被完全剥离,直至陷入彻底的、永恒的混沌:不知来处,亦不知去处。正如临别时,失宠(Fall-From-Grace)对他说的:“时间不是你的敌人,永恒才是。”

二、 “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

在漫长的冒险后,又一世的无名氏回到了解谜者的花园,希望解谜者能为他散去永生的咒诅,带来解脱。在这里,女巫苍老而遥远的声音如此发问:“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

无名氏与解谜者的重逢


1、解谜者发问的实质

纵使解谜者深爱着无名氏,不愿放他离去,她终究还是没有将无名氏的必死性拘在身边。她的爱中没有索取,只为让无名氏成为他自身,这不像人世间的爱,更像是宗教的、神对人的爱。解谜者之所以发问,仅仅是出于她对无名氏生命处境的关切。事实上,对解谜者而言,其他人的回答毫无意义,无名氏才是解谜者发问的唯一原因。无论他者如何作答,最终都会死在解谜者手上。

实质上,解谜者不是为了求一答案,而是在试探无名氏是否能内求本心,思考自己的生命,诚实地作出回应——而非给出自以为能讨解谜者欢心的答案。解谜者的发问逻辑,完全可以用尼采的生命哲学解读。在解谜者处,真相不是求符合,而是生命的真实,这样的态度正符合存在主义哲学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否定与超越,即尼采所提的:罢黜最高价值、肯定在世生命的“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在尼采的理解中,真理不是主体对客体的符合性认识,而是一种“持以为真”,后者不把存在者当作凝固的、僵化的认知客体,而是肯定存在者的变化与生成,在透视中领会生命,因而得以向生命的全部可能性敞开。


2、我们实际上在问什么?

虽说无名氏的任何回答都会合解谜者的心意,但从哲学角度来审视,就会发现解谜者的问题本身其实隐晦不清:这个设问略去了多少艰深的前设?什么是本质(Nature/Essence)?是在传统形而上学框架下,区别于非本质属性(Accidental Properties)的本质属性(Essential Properties)的集合吗?若是如此,当我们称无名氏拥有本质属性 A 时,他必须在一切可能世界中、在一切情况下拥有此属性,本质属性 A 是规定着无名氏,使他成为他自身、区别于其它存在者的根本。无论无名氏多少次死去又复活,在一次次轮回、每一个化身中,本质属性 A 都必然地与他同在。

问题在此处开始变得犹疑:追问无名氏的本质究竟意味着什么?从游戏的整体语境来看,我们应该不是要从一般意义上追问“人”的本质,因为我们并不是在思考人凭何能与无机物、其他动物和神相区分,而是将兴趣集中在无名氏这一个体本身。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无名氏”所指称的对象是谁?是尚未沐浴永生仪式的无名氏,是各个具体的化身(Incarnation),还是独指玩家视角下的这一段生命,又或是指称并预设了:无论是仪式前后,还是经历了死与复活,始终有一个不曾彻底湮灭的“无名氏”主体?笔者倾向游戏指向最后一种可能,“死亡”作为答案的选项之一也暗示了这一点:当一个人经历死亡,此人便不复存在了,也就无所谓被死亡改变,因为能被改变的主体已经不在了。因此,若声称无名氏能被死亡改变,我们所指称的必然是不止活了一世的无名氏 [5] 

倘若在这里达成共识,我们又得马不停蹄地生疑:蒙解谜者的恩典,获得了无限时间后仍能延续的同一主体是否存在?经历了数个轮回仍能延续的同一主体是否存在?如能存在,是何种本质稳固地维持着这一主体?何种属性能够在沧海桑田之后留存?如果我们一时语塞,无法给出答案,该归咎于认识论上的局限,还是存在论上的局限——即我们设问中假定的本质,根本就是镜花水月?这一破绽在刻画无名氏之死、无名氏与三个化身的融合时就已存在:我们尚无法确定,有一无名氏的主体始终存续,不曾从玩家的视角下逃逸。

在停尸房一楼,玩家可以遇见无名氏的前世爱人戴娜拉(Deionarra)的灵魂。无名氏的利己化身利用戴娜拉来突破悔恨要塞,戴娜拉也自愿为爱人牺牲,甚至在得知真相后仍原谅了自私的爱人

就算我们事先肯定了本质的存在,人的本质又能否被改变?回到上文对本质的规定,如果使无名氏成为他自身、区别于其它存在者的本质被改变,我们如何能声称此无名氏仍是彼无名氏?当本质受动摇,甚至干脆消失不见,本质规定着的主体当真可以置身事外,仿佛所有巨变都是在主体这个无缝的容器里自顾自上演,全然无须忧虑自己的存在也一并消融吗?

对于“改变本质”这个问题,就连诸事皆可诉诸高处的宗教教义也颇为头疼。如果圣餐变体论(Transubstantiation) [6] 也尚有分歧,我们将何从理解“一个人的本质是可以改变的”?

笔者认为,当我们问“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时,核心实际上是“我(无名氏)是谁”这一基本问题。如果答案是基因信息,克隆是否会让世界上多出另一个我?如果答案是过往全部记忆的总和,失忆的无名氏是否不再是他自己?不思考“我是谁”,就径直对“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作出回应,似乎是过于虚浮了。

若我们能确定一个人的本质(暂且假定为记忆),也仍要留意,我们回应的不是“什么能改变人的本质”,不能回答“记忆的消失(变化)”就了结(无名氏的死亡可导致记忆的消散,因此在该假设下也可作为改变的原因,虽非直接原因),我们须保证这一个人、这个主体还存在着,尽管这份存在或许已微弱得难以洞悉;否则我们就要像圣餐变体论一般,解释清楚发生了变化的主体(饼酒)的诡异行踪去处;或者干脆后退一步,承认本质一发生变化,原先的主体便无法维持了,无名氏 A 一去不回,无名氏 B 继承了过往的幽灵,成为唯一的无名氏实在,看起来 A 与 B 似乎藕断丝连,实际上两者在存在意义上已经是(也从来都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了。

到了这里,问题当然还不是全无纰漏。“改变”又该如何理解?多少记忆的更替会导致主体的流转?每一日,主体的记忆都在变化,尽管不如无名氏的每一次生命逝去时改变得那样彻底,难道我们要接受反直觉的结论:每一日、每一刻,都有新的“无名氏”在生成?谁又来承担过往的业障?

严格说来,《异域镇魂曲》文本中的发问方式和逻辑跟学院哲学存在很大差别,但追问《异域镇魂曲》所思考的算不算真正的哲学问题,和追问加缪是不是真正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一样,虽有益于思辨,却未必有益于心灵。《异域镇魂曲》作为一款游戏,而非小说、电影,或是哲学论著,已在交互中实现了生命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真挚情感体验。

三、 《异域镇魂曲》对个体生命处境的关切

即使只关注死亡议题,《异域镇魂曲》也囊括了与其相关的多个哲学与宗教的流派与面向,丰富得难以尽述。且游戏文本完全不是晦涩不明的概念堆积,所有追问都出自具体场景与处于挣扎的鲜活角色。玩家不是单纯地被主线任务推动,而是怀着对问题的思索,想同无名氏一道寻求答案。这样的吸引力,源于游戏精巧的情节设计与深厚的人物刻画功力——从主线角色到支线过客,几乎每个人都怀着某种信念或情绪,他们都被塑造成时间、历史、世界之中的角色,具有存在的重力。

无名氏在与他人的对话中拼凑出自己过往的生命轨迹,与此同时,他人的生命轨迹也透过无名氏的故事,得以被玩家窥探。当街角卖鱼的老太太重新认出无名氏,无名氏发问“我们以前是否见过”之际,游戏角色背后的关系网默默地在玩家面前铺开,玩家能真切体会到,游戏内的角色是在世界之中的、与他者相交融的存在。开发团队在人物塑造上既有足够耐心,亦沿袭了早期美式 RPG 高自由度的传统:玩家可以耐心地与途中的每个角色长谈,也可以直接杀掉隐藏了大量对话内容和支线任务的 NPC。如此隐而不发的魄力、敢于向玩家隐藏设计成果的决心,令游戏整体蒙上了一层的神秘面纱,使原本庞大的故事内容更显深邃。

更难能可贵的是,游戏创造了一个足以承载起众多思考的世界,令诸多关乎人生处境的问题都有迹可循,不至虚浮。故事线也不是平铺直叙的单调线性,预言、故事与事实相互缠绕,交织而成无名氏的最终去路。这一切之所以可能,就在于《异域镇魂曲》对个体生命处境的关切,玩家虽处上帝视角,也无法置身事外,因为思索无名氏的问题,实际上就是思索人的问题。



[1] 《马太福音》27 章 46 节与《马可福音》15 章 34 节。
[2] 張穎:〈大乘中觀哲學的生死觀〉,載陳強立編,《中外醫學哲學》, 2016 年,第 14 卷,第 2 期,頁 65-86。ZHANG Y. Ellen. “Death and Dying in Chinese Madhyāmika Buddhism,”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hinese & Comparative Philosophy of Medicine, edited by Jonathan Chan, 14:2 (2016), pp.65-86.
[3] 海德格尔著,陈嘉映、王庆节译,《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2014 年,页 268。
[4] 无须依靠他物、仅凭自身便可存在的实体,为斯宾诺莎哲学中对神的定义。
[5] 当然,若是依海德格尔的死亡观,即使是生活在此岸,不知是否有来世、也未必有来世的人,其本质也可由死亡所塑造,未必需要一经历了死亡、而仍能继续存在的主体了。
[6] 该教义认为饼酒可化为基督的体血。

参考资料:
《异域镇魂曲》百科:https://torment.fandom.com/wiki


封面:《异域镇魂曲》
*本文内容系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 indienova 立场。未经授权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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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sdjdasha 2023-08-22

    这游戏太有名了虽然玩不下去但是看了全流程解说,对结局印象好深刻,“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

    • egggrass 2023-08-22

      @sdjdasha:撬箱子是我70%动力来源(。

  2. sdjdasha 2023-08-22

    “纵使解谜者深爱着无名氏,不愿放他离去,她终究还是没有将无名氏的必死性拘在身边。她的爱中没有索取,只为让无名氏成为他自身,这不像人世间的爱,更像是宗教的、神对人的爱。”
    哎呀也不是啊,这不就是标准意义上的母爱吗,虽然经常有控制欲强的母亲上热搜,但印象中普通的母亲是可以做到的“她的爱中没有索取,只为让无名氏成为他自身”

    最近由 sdjdasha 修改于:2023-08-22 14:28:06
    • egggrass 2023-08-22

      @sdjdasha:嘿嘿,确实,之前读宗教文本时也有感受到二者的联系:

      人对基督的爱与母亲的爱是同质的,唯一的区别是母亲的爱最终将指向某种衍生,它在遗忘之中将一切陈旧之事转化为无法自拔的惊异。它通过对自己的凌辱参与到向外的生成。它首先是容器的意志,而后若无其事地沉沦为容器的形体。腐蚀性的液体在母亲尚未觉醒时就开始流动,它终将渗透穿过母亲衰竭的身体自顾自远去。
      无一例外的,这就是全体容器唯一的命运。它盛装着毁灭,它一生的尽头也就是领悟此番毁灭的奥秘,在不可分离的瞬间,在承受着腐蚀液体的热量的时刻,在最终袒露容许的叹息声中,它将忘记液体难闻的气味,忘记封闭狭窄的空间,返璞归真为遍布全地的气息。如此哀伤的气体舍弃了所有创造欲望,但仍回荡着对一切形体的哀愁与宽恕。
      创造之日,耶和华视野中仅仅存在着这样的气体。它们成为天空,成为活鱼,成为当年远去的液体意欲成为的一切。许多年后,窥探神迹的人回忆起创世的盛景,它明白那就是最原始的母亲的爱。

      说实话现在看之前的感受也不太能理解了,不过还是觉得,母亲自己作为主体,与世间另一个主体还是有所隔阂,未必是物质、精神上的限制,而是出于存在者的限制。但世间的爱就算概念上没能那么纯,也可能比宗教上的爱更真,也更易动人。

    • sdjdasha 2023-08-22

      @egggrass:哈哈哈哈我是看朋友带孩子,孩子很听话妈妈的话,只要妈妈说他再委屈也听,但是妈妈几乎是不管的,除非是危险或者对别人不好的行为。这种放手感真的很炫酷,她可以完全掌控你,但她没有,她允许你成为你成为自己。小时候身处其中没这种意识,长大之后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回去,母爱真的很惊人(当妈也实在累到惊人(但其实很难接受有一天朋友爱她的孩子胜过爱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你熟悉的人把自己献祭出去成为另外一个人,这种感觉实在太复杂了(跑题

    • egggrass 2023-08-22

      @sdjdasha:解密者的母爱凝视(!从未设想过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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