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讲诗歌的翻译。这是一个小而焉者的问题,却也是一个牵连甚广的问题。这个讨论将我们带向文字-音韵的关联性话题(或者说文字-魔力的话题),我们也将讨论诗歌中文意与文音(sense and sound)的关联。
许多人抱持一种迷信,认为(所以我们才会说“有条件就要读原著,读原著,读原著”)。意大利文中有个双关字更是将这种看法表露无遗,“译者,叛徒也”(Traduttore traditore),意思是说,有些事情是说不出来的。既然这个双关字这么有名,这句话一定也隐藏了真理的精髓与核心。我们将要进入一个讨论,研商诗歌翻译的可能性,以及翻译诗歌的成功几率。
布南堡之赋
我们就从《布南堡之赋》以及丁尼生的翻译谈起。这首赋于公元十世纪初期完成,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庆祝威塞克斯人成功击退都柏林维京人、苏格兰人以及威尔士人的盛事。让我们着手深入检查这首赋当中的一两行吧——“Sunne up æt morgentid mære tungol.”意思是说“在早晨时刻中的阳光”或是“在清晨时光中”,接下来是“驰名的星球”或者——不过这里翻译成“驰名”会是比较好的翻译(mære tungol)。诗人接着又把太阳称呼为“上帝手中明亮的蜡烛”(godes cundel beorht)。
而原文中这两句话——“旭阳,那驰名的星球”(the sun, the famous star)以及“太阳,上帝手中明亮的蜡烛”(the sun, the bright candle of God)(godes candel beorht)——在丁尼生的译笔中变成这样:“在晨浪中/第一颗巨大的旭阳星体”(When first the great/Sun-star of morning-tide)我想,像是“在晨浪中一颗巨大的旭阳星体”这样的诗句一定是相当令人震撼的翻译吧。跟原文比较,这更像撒克逊人讲的话,因为这句话里面就有两个日耳曼人惯用的复合字:“太阳-星星”(sun-star)和“清晨-潮汐”(morning-tide)。当然,我们很容易把“清晨-潮汐”理解为“清晨-时光”(morning-time)的意思,不过或许也会觉得丁尼生想要暗示我们,他把清晨的意象比喻成天空的流动。所以我们读到一个非常奇怪的句子:“在晨浪中/第一颗巨大的旭阳星体”。接下来,丁尼生把“上帝手中明亮的蜡烛”翻译成“上帝的明灯”(Camp of the Lord God)。
灵魂的暗夜
让我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不仅无从挑剔,而且是一个相当好的翻译。这首伟大的诗叫做《灵魂的暗夜》(Noche oseura del alme; Dark Night of the Soul),这是十六世纪一位名列西班牙最伟大的诗人所写的诗——我们甚至可以放心地说,他是西班牙最伟大的诗人——所有用西班牙文创作的诗人当中最伟大的一位。当然,我是说圣胡安·克鲁斯,这首诗的第一段是这样说的:
在一个阴森的夜晚 激烈的思慕焚烧成爱的热焰 ——喔,这是多么愉悦的时刻啊!—— 没有人看到我从旁经过 在我的房子里,一片沉默。
这一段话写得很棒。不过,如果我们把最后一行从整段诗抽离出来,然后单独审视的话(我可以肯定,我们不会获准这么做的),这行诗顿时平淡无奇:“在我的房子里,一片沉默”(estango ya mi casa sosegada),“我的房子沉默无声”(when my house was quiet)。最后两个字“沉静的房子”(casa sosegada)我们读到了三个S的嘶嘶声,sosegada不是一个震撼人心的字眼。我不是在贬抑这首诗。我是想说、如果单独阅读这一行诗,这行诗其实相当平淡无奇(一个反例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行诗写得特好,整首就一般般了)。
几年前有一位伟大的苏格兰人也试过翻译这首诗,罗伊·坎贝尔。他把这首诗翻译为《灵魂的暗夜》(Dark Night of the soul)。他把“在我的房子里,一片沉默”译成“整座房子都噤然无声”(When all the house was hushed)。
一句拉丁文
第三个例子,不是诗对诗的翻译,而是把散文提升为韵文,成为诗歌。我们都知道一句陈腔滥调的拉丁文(当然也是从希腊文过来的)——“艺术永久,人生短暂”(Ars longa, vita brevis.)——应该念成wita brewis才对(这样念起来铁定很难听)。还是回到vita brevis的念法吧——就像我们念成“维吉尔”(Virgil),而不是“维吉里乌斯”(Wirgilius)。我们看到一句相当平淡直接的陈述,一句意见的陈述。“艺术恒久,人生苦短”(Art is long, life is short)这句陈腔滥调已经反复传诵多时。然后,到了十四世纪“一位翻译大师”——文学大师乔叟——就需要引用这句话了。他写道:“生命如此苦短,而学海却又如此天涯。”(The life so short, the craft so long to learn)——或者你也可以想象他会这么念这句话,“生命苦短兮,学海无涯兮”。我们从中得到了意见的陈述,也从字里行间听到了欲望的声音。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不但在苦思艺术创作的艰困与人生的短暂;他也亲身感受到了,而这种感受就藉由一个明显能够听得见、看得着的关键字传达出来——“如此”(so)。
“生命如此苦短,而学海却又如此无涯。”(庄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整体分析
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两个例子:丁尼生的《布南堡之赋》和圣胡安·克鲁斯的《灵魂的暗夜》。这两段翻译跟原著相比一点都不逊色,不过我们还是觉得原著跟翻译有所不同。这种差异不是译者可以处理的;这反而取决于我们阅读诗的方式。回头看《布南堡之赋》,我们知道这首诗是发自于内心深刻的情感。撒克逊人多次沦为丹麦人的手下败将,对此深感厌恶痛恨,终于能够在布南堡战役大败都柏林维京国王奥拉夫(Olaf),那是英国中古时期最惨烈的战役之一。我们要想象一下他们那时的感受,想象一下写这首诗赋的人。他可能是个僧侣,他却没有感谢上帝的眷顾(像正统宗教仪式中的惯例),反而感谢国王与爱德蒙王子手中的宝剑为他们带来了胜利。他并没有说上帝恩赐他们凯旋胜利;他说的是,他们靠着“尖刀利刃”(swordda edgion)赢得胜利。全诗洋溢着一种粗暴、凶残的喜悦。他大肆嘲讽手下败将,对大败宿敌一事感到相当得意。所以我们要把这首诗当成是发自内心的深刻情感,看成一首伟大的诗该有的热血沸腾。
接着来看丁尼生的版本,我们觉得这首诗是一个成功的经验,由当代英语大诗人来撰写古英文诗(有没有想起吉诃德233);也就是说,时代背景已经不一样了。当然,这种差异不应该怪罪到译者身上。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克鲁斯与罗伊·坎贝尔身上:我们都会觉得(我想我们大概都会这么想吧!)——单从文学的角度——在文字上,“整座房子都噤然无声”(When all the house was hushed.)这首诗的确比原著“在我的房子里,一片默然”(estando ya mi casa sosegada)还来得好。不过要比较整首诗的话,这一点就没多大帮助了。在第一个例子里,我们觉得克鲁斯的作品已臻于化境,他能写出人类灵魂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像是狂喜的经验,人类灵魂与圣灵融合的体验,已经与上帝融为一体的体验。在他亲身经历过这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体验之后,他多少必须要用比喻的方式才能表达。
轮到罗伊·坎贝尔的翻译,我们觉得他翻译得很好,但也容易这么想:“好吧,毕竟苏格兰佬还是把这事做得不错。”其实,翻译与原著之间的差别并不在于文本本身。假设我们不知道哪个是原著,哪个是翻译,我们就可以公正评断了(双盲有木有)。但很不幸,我们没有办法做到(有人说,假如想知道一部作品好不好,把它和其他作品混在一起然后把名字遮掉就可以了)。因此翻译者的作品总被认为略逊一筹——或者更糟尬的是,大家都觉得他们比较逊色——即使翻译作品在文字上的表现跟原著齐驾并驱也是一样。
逐字翻译
现在讨论另一个问题:逐字翻译(literal translation)的问题。当我说“逐字”翻译的时候,我指的是广义的比喻。因为如果翻译的作品在逐字比对下都无法达到忠于原著的标准,那就更不可能做到每个字母都要雷同的程度了(怎么感觉有点在谈直译)。十九世纪,纽曼就尝试把荷马史诗用六步格诗逐字翻译。他的目的是要出版一部能跟荷马“相互抗衡”的翻译。他采用了像是“潮湿的海浪”(wet waves),“暗酒色的大海”(wine-dark sea)这样的句子。马修·阿诺德自有他翻译荷马史诗的一套理论,他还为纽曼的作品写书评。然后两人互相回应,我们可以在马修·阿诺德的散文集当中读到。
争议双方都有很多的话要说。纽曼认定逐字翻译才是最忠实的翻译(直译派吧)。阿诺德认为在荷马史诗中可以找到几项特质——清楚明了(clarity)、尊严高贵(nobility)、朴素简约(simplicity)等等。他认为翻译者一定要传达出这些特质,即使文本中没有这些条件都要这么做。他指出,文学作品的翻译就是要做到风格奇异(oddity)和文笔典雅(uncouthness)的境界(要求还真不低……)。比如,在罗曼语系中我们不会说“It is cold”——我们会说“It makes cold”,即:“IL fait froid”,“Fa freddo”,“Hace frio”。不过,我不认为真的有人把“天气很冷”(IL fait froid)翻译成“天气做得很冷”(It makes cold)。另外一个例子,英文里我们会说“早安”(Good Morning),西班牙文里则说“日安”(Buenos días[Good days])。如果把“早安”翻译成西班牙文的“Buenos mañana”的话,我们会觉得这是按照字面意思翻译的,不过却不是我们真正使用的语法(咳咳,国外旅游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我猜……)。
阿诺德指出,如果完全按照字面意思翻译,那我们很容易强调错误的地方。伯顿船长把Quitab alif laifa wa laifa译成《一千夜又一夜》(Book of the Thousand Nights and a Night),而不是译成《一千零一夜》(Book of th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真的是依照阿拉伯文一个字一个字地照译。“一千夜又一夜”在阿拉伯文里很正常,在英文里就吓人一跳了(233笑死我了)。
阿诺德建议要翻译荷马史诗的人最好手边有一本《圣经》。他说,英文版《圣经》的翻译文笔或许可以作为翻译荷马史诗的标准(开个脑洞,说不定《圣经》都是荷马写的233)。他或许注意到英文版《圣经》里头充斥着逐字翻译的例子,英文版《圣经》的美有一部分就在于逐字翻译的美感。比方说,英文《圣经》里有“力量之塔”(a tower of strength)这一句话。这大概是路德当初翻译为“ein feste Burg”的一句话——意为“一座巨大(或坚固)的堡垒”(a mighty [or a firm] strong hold)。
事实上,就像阿诺德指出,也许有人会说逐字翻译不但可以达到文笔奇异和风格典雅的效果,也可以做出陌生(strangeness)的效果与美感(beauty)。不过我觉得这完全见仁见智:因为如果我们想要阅读一篇逐字翻译的外国诗,也许期待在诗中找到一些异国风味。不过真的找到那时,我们还会觉得失望哩!
最好的英文翻译
现在我们要读一篇最好也最有名的英文翻译,菲茨杰拉德翻译自欧玛尔·哈亚姆的《鲁拜集》。这首诗的第一段:
醒过来吧!清晨已经在夜晚的钵碗 丢下一块石子,也扬起了满天星斗; 看吧!东方的猎人已经趁着暮光迷乱 攻取了苏丹王的塔楼
就我们所知,这首诗是斯温伯恩与罗塞蒂在一家旧书店找到的。他们对菲茨杰拉德的生平一无所知,这位仁兄在文艺界可谓无名小卒。但他们都感受到了这个翻译作品的美感。不过我却很怀疑,如果菲茨杰拉德介绍给人家的是原文而非翻译作品的话(其实里面有一部分真的是原文),那么他们两人是否还会觉得这首歌很美?他们还会容许菲茨杰拉德这样翻译这首诗吗?“醒过来吧!清晨已经在夜晚的钵碗/丢下一块石子,也扬起了满天星斗”(附录解释说,把石头丢到碗里是要离开酒馆的象征)。
我觉得我们可以很放心地讨论——这个句子在诗中的另外一个段落也可以找到:
拂晓的左手还在天空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我听到了酒馆传来的叫吼 “叫醒我的小老弟,然后斟满杯觥 在酒杯里的生命琼浆枯竭之前赶快装妥。”
我们就来讨论第一句话吧:“拂晓的左手还在天空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当然了,这句话的关键字就是“左”,如果改用其他形容词,这一行诗便完全失去意义。不过“左手”通常让我们联想到奇异邪恶的东西(所以科幻小说《黑暗的左手》不叫黑暗的右手)。我们都知道右手(right hand)会让人联想到“正确”(right)——即“正义”(righteousness)、“正直”(direct)等种种感觉——但这里却是“左”这个不吉祥的字眼(联想到左的幽灵……)。想到西班牙的一句俗谚:“朝左刺就可以刺穿心脏”(Lanzada de modo izquierdo que atraviese el corazón)——这句话多少让我们有种不吉祥的感觉。我们感觉到“拂晓的左手”这个地方就是有点不对劲,“左”这个字眼让整个句子变得很不一样——诗歌的艺术就是这么精致,这么神秘。我们会接受“拂晓的左手还在天空的时候做了一个梦”这样的句子,是因为我们假定里面有波斯人的缘故。就我所知,欧玛尔·哈亚姆的诗句里头并没有菲茨杰拉德个人的意思。这就点出一个有趣的问题:逐字翻译的作品也能开创独特的美感。
逐字翻译的起源
我总是在想,逐字翻译的起源是什么时候。我们现在对逐字翻译都很着迷(不知现在翻译界和大众的主流看法又变成什么呢);事实上,很多人只接受逐字翻译的作品,因为我们都想公平处理每个人的作品。这在过去的翻译家眼中或许还是一种罪过呢。他们想到一些更为重要的事情:他们想证明,本国语言也能跟原著作品的语言一样,写出第一流的诗篇。我觉得唐·胡安·德·蒙雷吉(Don huan de Jáuregui)把卢卡的作品翻译成西班牙文的时候,一定也这么想的。我不认为任何一个蒲柏时代的读者会把蒲柏跟荷马相提并论。我认为读者所考虑的都只是诗的本身而已,即使是最刁钻的读者也一样。整个中古时期的人们都不是用逐字翻译的角度看待翻译作品的,而是认为翻译也是某种程度的重新创作(与现在的人完全相反啊)。像是诗人在阅读过原著作品之后,多少会从他自己身上发展出一点东西,从他自己的才气中,也从他使用的语言中发展出一些可能性。
那逐字翻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认为这种风气是从学术界开始,也不认为这是在踌躇支吾当中衍生的产物。我觉得逐字翻译的风气有种神学方面的起源。因为即使世人认定荷马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大家都认为荷马也只是尘世凡人(“我为此大惑不平,因为即使优秀如荷马,有时候也得点头认错”)。因此他们都可以把荷马的文字改头换面一番。不过谈到翻译《圣经》,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因为《圣经》据传是由圣灵所写的。如果我们想到了圣灵,想到了上帝的大智大慧被记录成一本文学作品,就绝对不会认为他的作品有任何纯属巧合的成分——或是任何一点点信步所至的成分。不可能——如果上帝真的写了一本书,真的化身到一本书上,那就像麦加信徒所宣称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母,一定都是上帝深思熟虑的。如果要篡改一本拥有永恒大智慧的书,这会是一种亵渎。
因此,我认为逐字翻译的观念是由《圣经》的翻译衍生而来。当阅读优秀的《圣经》翻译版本的时候,人们都会发觉,这种异国风味的表现方式也有种美感。现在大家都喜欢逐字翻译的作品,因为逐字翻译的作品总是能够带给我们所期待的意外悸动。事实上,甚至可以说,我们已经不需要原著作品了(为什么此时此刻我会想起鲍德里亚……)。或许以后,翻译作品本身就会被认为是了不起的作品,想想伊丽莎白·巴蕾特·勃朗宁这本《葡萄牙十四行诗集》(Sonnets from the Portuguse)就知道了。
美才是重点
现在我们回头讨论一开始所说的重点吧:翻译作品的好坏从来都不是从文字使用的优劣来衡量的。翻译的优劣其实应该由文字的使用来衡量,不过情形从不如此(其实我不是很懂这两句,有人帮我解释一下吗……)。比如说,我很仔细地看过波德莱尔的《恶之花》(Fleurs du mal)和格奥尔格的《艺术之页》(Blumen des Bösen)。我认为波德莱尔这位诗人铁定比格奥尔格来得优秀,不过格奥尔格更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我想如果逐行比对他们两人作品的话,我们应该会发觉格奥尔格的《颂歌》(Umdichtung)这一本书(这个德文字用得相当棒,因为这是指诗之间相互交错的意思:德文里头也有Nachdichtung这个字,意思是“诗后诗”[after poem],也就是翻译的意思;而Übersetzung这个字的意思就只是翻译而已)——我觉得或许格鲁尔格的翻译作品比起波德莱尔的原著还要好。当然了,这对格鲁尔格一点好处也没有,因为凡是对波德莱尔有兴趣的人都会觉得格奥尔格的文字都是来自波德莱尔;也就是说,大家只会想到把波尔莱尔的作品放到他的生平背景来看。不过,如果是格奥尔格的话,我们就看到一位才能有余,不过却自命不凡的二十世纪诗人,把波德莱尔的文字一一翻译成德文。
我讲的是现在的情形。我们身上都担负了历史观,而且是负担过度了。我们不可能像中古时期或是文艺复兴时期甚至十八世纪的人一样,用同样的角度观看这些古老的作品。我们现在苦于作家创作时的当代环境:我们很想确切得知在荷马写下“暗酒色的大海”时,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暗酒色的大海”翻译得对的话;不过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如果我们真有历史观的话,我们或许应该知道,总有一天,人们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对历史还这么敏感。总有一天,人们不会在乎历史事件,也不会在乎美的历史背景和诗人的名讳或生平事迹;他们关心的应该是美的事物本身。
如果整个国家都这么想,这样子对大家都好。例如说,我就不认为印度人会有历史观。欧洲人在撰写印度哲学史的时候总是觉得芒刺在背,因为印度人认为所有的哲学都是当代的思考。也就是说,他们更关心自身的问题,而不是哲学家的生平事迹或历史背景。所有种种有关大师的姓名、生平背景、师出传承等等——所有种种对他们而言完全不重要。他们关心的是宇宙间的谜。我认为,在未来的时代里(希望那个时代尽早来临),人们关心的重点只有美,而不是美的外在背景。届时我们拥有的翻译作品水平,将与查普曼翻译的荷马史诗、厄克特翻译的拉伯雷、蒲柏翻译的《奥德赛》一样优秀(我们现在已经有这么好的翻译作品了),知名度也会跟原著经典并驾齐驱。我衷心期待能够达成这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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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说过,因为一些原因,中国写作最好的那批人都是搞翻译了(大意如此)。当然现在不一样了,不过我也不知道现在中国写作最好的人都干嘛去了(应该没有搞游戏去吧2333)……
不管了,欣赏一下中国翻译家的优秀译作吧。
王佐良
我的爱人像朵红红的玫瑰 【英】彭斯 O my Luve's like a red, red rose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O my Luve's like the melodie That's sweetly play'd in tune. 呵,我的爱人像朵红红的玫瑰 六月里迎风初开; 呵,我的爱人像支甜甜的曲子, 奏得合拍又和谐。 As fair as thou, my bonnie lass, So deep in luve am I; And I will love thee still, my dear,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我的好姑娘,多么美丽的人儿! 请看我,多么深挚的爱情! 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纵使大海干涸水流尽。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my dear, And the rocks melt wi' the sun: I will love thess till, my dear, While the sands o' life shall run: 纵使大海干涸水流尽, 太阳将岩石烧作灰尘, 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只要我一息犹存。 And fare thee well, my only luve! And fare thee weel, a while! And I will come again, my luve, Tho' it ware ten thousand mile. 珍重吧,我唯一的爱人, 珍重吧,让我们暂时别离, 但我定要回来, 哪怕千里万里!
王道乾
Un jour, j'étais â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l s'est fait connaître et il m'a dit : «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Tout le monde dit que vous étiez bell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e suis venu pour vous dire que pour moi je vous trouve plus belle maintenant que lorsque vous étiez jeune, j'aimais moins votre visage de jeune femme que celui que vous avez maintenant, dévasté.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侯,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情人》杜拉斯
查良铮
青铜骑士(节选) 【俄】普希金 那里,在寥廓的海波之旁 他站着,充满了伟大的思想, 向远方凝视。在他前面 河水广阔地奔流;独木船 在波涛上摇荡,凄凉而孤单。 在铺满青苔的潮湿的岸沿, 黝黑的茅屋东一处,西一处, 贫苦的芬兰人在那里栖身。 太阳躲进了一片浓雾。 从没有见过阳光的森林 在四周喧哗。 而他想道: 我们就要从这里威胁瑞典。 在这里就要建立起城堡, 使傲慢的邻邦感到难堪。 大自然在这里设好了窗口, 我们打开它便通向欧洲。 就在海边,我们要站稳脚步。 各国的船帆将要来汇集, 在这新的海程上游历, 而我们将在海空里欢舞。 一百年过去了,年轻的城 成了北国的明珠和奇迹, 从幽暗的树林,从沼泽中, 它把灿烂的,傲岸的头高耸; 这里原只有芬兰的渔民, 像是自然的继子,郁郁寡欢, 孤单的,靠近低湿的河岸 把他那破旧的鱼网投进 幽深莫测的水里。可是如今 海岸上却充满了生气, 匀称整齐的宫殿和高阁 拥聚在一起,成群的 大船,从世界每个角落 奔向这豪富的港口停泊。 涅瓦河披上大理石的外衣, 高大的桥梁横跨过水波, 河心的小岛遮遮掩掩, 遮进了一片浓绿的花园, 而在这年轻的都城旁边 古老的莫斯科日趋暗淡, 有如寡居的太后站在 刚刚加冕的女皇前面。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我爱你铁栏杆的花纹, 你沉思的没有月光的夜晚, 那透明而又闪耀的幽暗。 常常,我独自坐在屋子里, 不用点灯,写作或读书, 我清楚地看见条条街路 在静静地安睡。我看见 海军部的塔尖多么明亮。 在金光灿烂的天空,当黑夜 还来不及把帷幕拉上, 曙光却已一线接着一线, 让黑夜只停留半个钟点。 我爱你的冷酷的冬天, 你的冰霜和凝结的空气, 多少雪橇奔驰在涅瓦河边, 少女的脸比玫瑰更为艳丽; 还有舞会的笑闹和窃窃私语, 单身汉在深夜的豪饮狂欢, 酒杯冒着泡沫,咝咝地响, 潘趣酒流着蓝色的火焰。 我爱你的战神的操场 青年军人的英武的演习, 步兵和骑兵列阵成行, 单调中另有一种壮丽。 呵,在栉比的行列中,飘扬着 多少碎裂的,胜利的军旗, 还有在战斗中打穿的钢盔, 也给行列带来耀目的光辉。 我爱你,俄罗斯的军事重镇, 我爱你的堡垒巨炮轰鸣, 当北国的皇后传来喜讯: 一个太子在宫廷里诞生; 或者俄罗斯战败了敌人, 又一次庆祝她的光荣; 或者是涅瓦河冰冻崩裂, 蓝色的冰块向大海倾泻, 因为感到春意,欢声雷动。 巍然矗立吧,彼得的城! 像俄罗斯一样的屹立不动; 总有一天,连自然的威力 也将要对你俯首屈膝。 让芬兰的海波永远忘记 它古代的屈服和敌意, 再不要挑动枉然的刀兵 惊扰彼得的永恒的梦。 然而,有过一个可怕的时辰, 人们还能够清晰地记忆…… 关于这;亲爱的读者,我将对你 叙述如下的一段事情, 我的故事可是异常的忧郁。
王永年
A un poeta menor de 1899 Dejar un verso para la hora triste que en el confín del día nos acecha, ligar tu nombre a su doliente fecha de oro y de vaga sombra. Eso quisiste. ¡Con qué pasión, al declinar el día, trabajarías el extraño verso que, hasta la dispersión del universo, la hora de extraño azul confirmaría! No sé si lo lograste ni siquiera, vago hermano mayor, si has existido, pero estoy solo y quiero que el olvido restituya a los días tu ligera sombra para este ya cansado alarde de unas palabras en que esté la tarde. 致一位1899年的小诗人 [阿根廷]博尔赫斯 白昼的尽头向我们窥视, 你想为那荒凉的时刻留下一首小诗, 把你的名字联系上 那金黄和昏暗的伤心日子。 日近黄昏,你在那首古怪的诗里 注入了多少激情, 直到宇宙灭绝消泯, 将证实那奇异的湛蓝时刻 我不知道你的愿望是否实现, 模糊的兄长,我不知道你是否存在, 但是我形单影只,我希望 你淡薄的影子从遗忘中重现。 让这些已经疲惫的单词, 在即将逝去的黄昏中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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